第三十二章 血染兵營(1 / 3)

ޕ\/��楊武沿著兵營後門的那條街走上了通往湖島的那條小路。走著走著眼前就花了起來,他看見了自己死去多年的爹娘,他看見爹娘的臉模糊著,臉上全是炸彈炸出來的窟窿。奇怪的是這些窟窿裏沒有鮮血冒出來,冒出來的竟然是一股一股的濃煙。濃煙裏飄出楊文的身影,楊文在衝他笑,滿嘴都是牙花子。楊文說,武子,你得給咱爹娘報仇,你得給我和你嫂子還有你侄子報仇,你得給咱全中國屈死的人報仇。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楊武發現,流出楊文眼眶的那些淚水是紅色的,帶著一股血腥的味道……哥哥,等等我,讓我給你擦去眼淚。楊武踉蹌著向楊文跑去—腳下一絆,撲通跪倒在滿是雪泥的地上。我這是怎麼了?楊武突然感覺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自己走著路竟然做了一個異常清晰的夢。我的腦子是不是壞了?楊武在地上跪了半晌,用一根手指鑽著太陽穴站了起來,這是什麼地方?我這是要去哪裏?

站穩,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楊武這才想起自己是跟張彪約好,來這裏探查傳燈的爹和喇嘛的娘的下落的。猛然想起兩位老人已經離開了這裏,自己在幾天前就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媽的,看來我的腦子還真的出了毛病。楊武機械地回轉身子,我得回去看看張彪,這家夥也許是想在兵營那邊鬧點兒事情出來呢。

身上盡管感覺充滿了力量,可是楊武的步履蹣跚,就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麵。

楊武自己感覺不到自己的兩腿沒有力氣,他堅定地望著前方,飄飄忽忽地往前走。

我不是個爺們兒,我娘和我爹勞碌了一輩子,可是他們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他們的肚子到死也是癟著的……

朦朧的暮色裏,楊武在唱歌,五音不全,但充滿悲愴與幽怨:

背朝天,頭拱地,脊梁杆子爆了皮。

好地鋤過上千畝,鋤來鋤去是人家的。

幹上一天窮一天,忙了一年窮四季。

冬天一身破棉襖,一氣披到六月底,

燈籠褲子露膝蓋,

穿到柿子紅了皮,

補丁上麵摞補丁,湊付湊付當棉的。

土地廟裏去睡覺,鋪著狗皮蓋蓑衣……

眼前不斷有那些故去的親人在晃動,楊武甩頭、眨眼,可是他們揮之不去,就像粘在眼眶上一樣固執。

爹娘,哥哥嫂子,侄子……你們不要這樣好嗎?楊武疲憊地閉上了眼淚,嗓子眼發出細細的像是京劇青衣唱腔那樣的哀叫,這樣的哀叫讓他全身的汗毛怵豎起來,冷汗也將夾襖濕透,貼在身上,仿佛被無數繩索捆住了。

楊武邁不開腳步了,就那麼拉纖似的晃。

軍營門口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警笛聲,楊武木呆呆地抬起了眼皮,他看見影影綽綽的一些棍子樣的人形在晃,像是在皮影戲裏一樣。

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楊武極力想要邁步,可是他拽不起腳來,不倒翁一樣晃悠,嘴裏發出啊哈啊哈的聲音,就像一個垂死的老人。

兵營門口突然燃起了一堆大火,火光映紅了楊武的身軀,同時也讓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清楚地看見了這樣一幕:兵營門口架起來的篝火上方吊著一具半焦的屍體,依稀可見那具屍體是張彪!楊武的腦子瞬間爆炸:“三哥……”身體前傾,突然被人從後麵抱住了。

“武哥,別出聲,是我……”玉生一隻手摟緊楊武的腰,一隻手拚命捂住他的嘴巴,“你冷靜一下!”

“張彪完了……”楊武感覺自己的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不掙紮,從玉生的指頭縫裏往外噴氣,“他死了,他死了……”

“對,他死了。可是咱們不能死,”玉生感覺楊武沒有往前衝的意思了,慢慢撒了手,“咱們得留著命,給他報仇。”

“給他報仇?”楊武望著那堆漸漸熄滅的篝火,雙眼迷離,“他不配,他罪有應得……”

“你能這樣想就好。”玉生拉著楊武上了停靠在紗廠大門東側的卡車。

“你是怎麼來的?”坐在車上,楊武問得心不在焉。

“我去下街找過你……”玉生在發動汽車,“我擔心你的安全。分手的時候我發現你的神情恍惚,怕你一時糊塗……不說了,你沒事兒就好。我沒找到你,有人看見你去了夜襲隊,我就過去了,一個兄弟說,你跟張彪分手後,一個人往市區這邊走,估計你是來了這邊。都怪我,當初我答應關大哥要幫他帶老掌櫃的上山的,可是我正在籌劃這事兒,事情就出了……我知道你來了這邊之後,就趕過來了。沒看見你,看見張彪進了兵營,我一直在對麵看著他。後來裏麵響起了槍聲,我就知道出事兒了……”“張彪在裏麵開了槍?”楊武茫然地打斷了玉生,“他去找鬼子拚命?哦……能,這家夥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來……哈,這麼說,他還真是一條漢子,我沒有看錯他。接著說,後來呢?”

“後來我看見他被鬼子架出來了,是個死的……”玉生的語氣有些沉重,“接著,門口就點了火。”

“他在裏麵沒幹掉幾個鬼子?”

“我碰見吉永次郎了,”玉生苦笑道,“次郎好像受了刺激,笑得滿臉都是淚。我問他,裏麵發生了什麼?他說,山田死了……”

“哈哈哈,好!”楊武的這聲好剛出口,立馬呸了一口,“操你娘的張彪啊,你咋就不能給我留著山田?”

“張彪盡管混帳過一段時間,也殺過不少人,可是他最後這事兒辦得還算爺們兒。”

“咱們這是要去哪裏?”楊武茫然地問。

“上午我得到一個消息,關大哥要帶人去襲擊俾斯麥兵營,”玉生沉穩地說,“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要幫關大哥去辦這件事情的。所以,我這就帶你回嶗山。”楊武的身子顫了一下:“這麼快?”玉生納悶地看了看他:“快嗎?難道你……”“快,很快,太雞巴快了,”楊武不理玉生,喃喃自語,“我這就要報仇了?快啊,我娘和我爹還有我哥哥嫂子和我侄子都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快,真他媽的快……開車呀!”玉生瞅一眼楊武雄獅一般的臉,說聲“武哥你的腦子真出問題了呢”,踩一腳油門,卡車嗡的一聲竄了出去。

楊武沒有回自己的住處,他的胸膛像是打滿了氣,腳步輕快地穿過荊條澗來到鍋頂峰營部。

沒等楊武的身子轉過那塊平地,關成羽就衝了過來:“武子,你可回來了!”

楊武張張嘴,想要問一下襲擊兵營的事情,首先說出口的竟然是:“張彪死了。”

關成羽一下子愣住了:“怎麼回事兒?”

楊武將前麵發生的事情敘說了一番,最後說:“我親眼看見兵營門口架起了一堆篝火,張彪就在那堆篝火的上麵烤……”“好,很好啊武子,”關成羽盯著楊武血紅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一把將他拉到自己的懷裏,生怕他跑了似的緊緊摟住,“你終於克製住了自己……好,你不能過去救他,那樣你也會死……”“救他?”楊武猛地推開了關成羽,“我那是閑得雞巴癢了……”表情忽然有些痛苦,“算了算了,我真不想再提他了……大哥,你是知道的,張彪混蛋過,可他……”“他什麼?”關成羽截住了話頭,“我隻知道他欠了我一隻手。”

營部門口,喇嘛一瘸一拐地往這邊晃:“四哥,好事兒來啦!”

傳燈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哄雞似的將喇嘛往營部裏麵哄,回頭衝楊武喊:“山下有什麼消息?”

楊武不應聲,問關成羽:“什麼時候去兵營?”

“這消息是玉生告訴你的吧?”見楊武點頭,關成羽笑道,“本來我想過幾天再說,可是不能再等了。知道不,在麥島,吉永聯隊吃了大虧,吉永太郎這個混蛋被長野榮二訓斥了一頓,肺都要氣炸了。躲在滄口憲兵隊連夜給陸軍總部寫了一個計劃書,想要不惜血本圍剿嶗山。正巧,這個文件被喇嘛給偷來了。臧大勇找地下黨的人看過,裏麵羅列得很詳細,吉永太郎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押上了山田混成旅的全部人馬,他自己的聯隊和鬆本一郎的山地連一起,號稱三萬大軍,發誓要徹底剿滅青保大隊。然後以華樓山為依托,全麵掃蕩嶗山的各路抗日武裝。現在鬼子的這批人馬已經彙合在沙子口一帶了。上午我和臧大勇親自去了一趟華樓山,麵見了李先良和高芳先,提出由他們牽製住正麵的鬼子,我們從側麵進攻。可是李先良提出,讓咱們的人潛進俾斯麥兵營,給他來個圍魏救趙,他們已經跟衛澄海的義勇軍聯係過了,側麵攻擊的任務由義勇軍擔任。剛才我跟臧大勇研究過,現在俾斯麥兵營基本就是一座空城,我帶幾個兄弟化裝進入軍營,把留守在那裏的鬼子一舉殲滅,這邊的鬼子得到消息,肯定會抽出部分人馬趕過去營救,那時候臧大勇帶人在沙子口附近埋伏,打他個措手不及……”

“不用說這麼多,我聽著糊塗,”楊武悶聲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以。你,我,喇嘛和傳燈,還有李老三的那幫兄弟一起去……”

“我的兄弟呢?”

“你的兄弟暫時交給臧大勇指揮,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行!咱們一共去多少人?”

“大概有六十來個,去多了恐怕進不去,”關成羽沉吟一會兒,邁步往營部走,“武子,進來說話。”

進到營部,喇嘛正跟傳燈臉紅脖子粗地說著什麼,抬頭看見楊武,騰地站了起來:“武哥,你給評評這個理,我咋就不能姓徐,我咋就不能叫徐漢興?”“嗬,你倆還在掰扯這個破事兒啊,”關成羽笑道,“傳燈你也別那麼較真,就讓他姓徐叫漢傑怎麼了?不就是一個名字嘛。”“我逗他玩呢,”傳燈嘿嘿兩聲,問楊武,“你回下街這幾天,那邊有什麼情況?”楊武說:“沒什麼情況。你爹和喇嘛他娘可能被押去了華人監獄。”“這個我知道……”傳燈的嗓音低沉下來,“炸平了兵營,我要去救他們……”“會有辦法的,”關成羽拍拍傳燈的胳膊,“我正在跟衛澄海聯係,他在華人監獄那邊有兄弟,現在咱們不要分神。”

沉默片刻,關成羽喊過坐在屋角看地圖的臧大勇:“你找的那個懂日本話的人什麼時候到?”

臧大勇說:“傍晚六點之前。”

關成羽衝喇嘛勾了勾手:“你確定你的特別通行證還沒有過期?”

喇嘛說:“沒有。在沙子口我試驗過,好用。”

楊武摸出了張彪給他的那張藍色卡片:“我這裏也有一張。”

關成羽接過卡片看了看:“這是夜襲隊的證件,現在已經不好使了。你想,連他們的隊長都……哈,撕了吧。”

“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楊武的目光又開始朦朧,“跟張彪分手的時候,他囑咐我,萬一他死了,讓咱們把他的屍首跟我哥和漢興埋在一起……我拿什麼埋?”“什麼意思?”喇嘛湊了過來,“你不會是說彪哥已經死了吧?”傳燈也湊了過來:“張彪死了?”

關成羽示意楊武不要說話,衝喇嘛和傳燈點了點頭:“對,他死了。”

“怎麼死的?”喇嘛和傳燈同時問。

“不要打聽了,反正他死得像個爺們兒,這就夠了。至於埋葬這事兒,我會想辦法的,但是不能跟楊文和漢興埋在一起,他不配。”

“他化成灰了……”楊武的聲音軟軟的,與他的相貌極不相配,“他化成灰了,沒有什麼可埋的了……”

“武子,你的槍魏震源派人給你送回來了,”關成羽將楊武的卡賓槍遞給了他,“這是你的老朋友了。”

“化成灰了,化成灰了……”楊武機械地接過槍,眼睛望著門外黑黢黢的大山,自言自語。

“武哥你咋了?你……”喇嘛還想說什麼,關成羽咳嗽一聲,喇嘛吐一下舌頭噤聲。

沉默了好長時間,端著一托盤紅燒肉,滿身炒菜味道的李老三進來了,衝關成羽吃吃地笑:“大哥,我們那邊的酒肉都預備好了,讓弟兄們這就開‘造’?”關成羽點了點頭:“酒要少喝,肉讓大家盡情吃。”回頭衝楊武一笑,“武子,咱們哥兒幾個來兩盅?”楊武搖了搖頭:“我不想喝。”關成羽問傳燈:“你呢?”傳燈瞥一眼楊武,跟著搖頭。關成羽笑著朝李老三搖手:“你走吧,我們不需要。”“別介呀大哥,”喇嘛踮著腳跳過來扳關成羽的胳膊,“我得來兩盅啊,大半年沒有喝酒了。”關成羽微笑不語,李老三偷偷一扯喇嘛的衣袖,衝門外努努嘴,喇嘛一步蹦了出去,門外發出一聲痛苦的“哎喲”。

吃過了飯,天已經有些擦黑。李老三和喇嘛打著飽嗝進來了,後麵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這位兄弟說是來找臧大勇的。”

臧大勇喊那個年輕人進來,對關成羽說:“這位就是上級派來那個會講日本話的同誌,他叫劉蒙,共產黨員。”

關成羽點點頭,對李老三說:“召集大家到下竹林待命。注意,全都換上警備隊衣裳,一點兒破綻不能露。”

李老三出門,關成羽拿出幾件土黃色軍裝,丟給楊武、喇嘛和傳燈每人一件,自己穿上一件鬼子軍裝,對正在換鬼子軍裝的劉蒙說:“去了軍營,該怎麼說你都知道吧?”劉蒙沉穩地點點頭:“上級交代過。”“帶我們進去以後,你跟我派的三個兄弟一起幹掉站崗的鬼子,把好大門,注意外麵的動靜,有什麼情況馬上彙報。”關成羽幫劉蒙整整軍裝,轉身衝醉意朦朧的喇嘛一笑,“不該說話的時候不許亂說話,你那幾句鬼子腔兒糊弄不住真鬼子。”“我是個啞巴……”喇嘛咯吱打了一個酒嗝。

在下竹林,大家集合到一起,呼啦呼啦上了停靠在海灘上的一輛房子大的汽艇。

高芳先站在汽艇下握了握關成羽的手:“成羽兄,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