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峽溝下麵那條依稀漂著硝煙的土路上,喇嘛跟魏震源分手,一個人消失在西邊的一片僻靜的竹林裏。
魏震源瞅著那片竹林,搖搖頭,轉身往北走去,那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鬼子屍體,一群青保大隊的兄弟在打掃戰場。
魏震源風塵仆仆地趕到下街的時候,楊武已經不在下街了,此刻他已經走在了通往俾斯麥兵營的那條大路上。
一個小時前,楊武進了空無一人的順豐馬車店,裏麵淒涼的景象讓他的腦子煙一般地空。打聽過一個鄰居,楊武得知自己來晚了,早在昨天清晨,這家人就被日本人抓走了。楊武緊著嗓子問:“有個不到兩歲的孩子也被他們抓走了?”那個鄰居說,那個孩子死了,日本人來的時候,那個孩子在哭,被憲兵隊的山田當眾撕成了兩半。楊武的腦子頓時爆炸,巨大的痛苦讓他全然沒了憤怒的感覺,木頭一樣地走出了墳場一般的大車店。
在憲兵隊的圍牆外麵轉了幾圈,楊武問一個出來趕他離開的漢奸,裏麵怎麼靜悄悄的,皇軍們都去了哪裏?那個漢奸說,皇軍們全都去市裏了,好像是去執行任務。楊武蔫蔫地回了大車店。站在曾經十分熟悉的大車店門口,楊武的心一直懸在嗓子眼裏,忽悠忽悠地總也落不下去。在這個世上我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我爹娘死了,我哥哥和我嫂子死了,我唯一剩下的小侄子也死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
漫無目的地沿著太陽膠皮株式會社前麵的那條鐵軌走了一氣,楊武又返回了下街。
在大車店對麵的雜貨鋪門口,楊武攔住了一個過路人:“這個鋪子是什麼時候關張的?”
那個人說,打從老徐家的二小子不見了以後,這個鋪子就從來沒有再開過門。
楊武站了一會兒,剛要離開,雜貨鋪西邊的胡同口呼啦鑽出一個人來:“這位大哥是來找少掌櫃的?”
楊武點了點頭:“你是誰?”
“我叫滿倉,是這個鋪子裏的小二,”滿倉一臉淚水,嗓子顫抖得不成樣子,“少掌櫃的走了,老掌櫃的也走了,我沒有活兒幹了……”“別哭,”楊武有些心煩,“你知道不知道他家那個叫小喇嘛的孩子被怎麼樣了?”“他死了,被山田活活給撕了……”滿倉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恐懼的陰影,“那個孩子好可憐啊……那是個多麼乖的孩子啊,就那麼被他們給害了……老掌櫃的被他們給押走了,是我給孩子收屍的。我把他用席子卷了,埋在了亂墳崗……可憐的孩子,連個墓碑都沒有……”“謝謝你啊,”楊武按了按滿倉的肩膀,“你知道他們一家被送去了什麼地方?”滿倉抽搭兩下,帶著哭腔說:“起先去了憲兵隊,後來我看見他們被鬼子推上了一輛車,往市裏去了,大家傳說是去了兵營……”楊武沒等他把話說完,轉身鑽進胡同,大步往市區的方向趕,腦子空得像是灌滿了風。
楊武沒有走大路,就這樣一路鑽著胡同悶著頭走。
天傍晌的時候,楊武接近了台東鎮。
這個地方相對安全,越是謹慎越容易出事兒……楊武從胡同裏出來,穩穩精神,邁步上了大路。
剛貼著馬路牙子走了幾步,楊武就被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攔住了。那個人不說話,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撮起來衝楊武撚手指頭。娘的,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這是遇到漢奸了呢。楊武衝他笑了笑:“兄弟,要錢是吧?”說著,捏了捏自己的口袋,“你看,出來的匆忙,沒帶錢呢。老大你擔待著點兒,讓我過去。”那個人偏著頭,沒聽見似的,繼續撚自己的手指頭。楊武試著往前走,可是走一步,那個人擋一步。楊武感覺自己想要掙脫他的糾纏得費點事兒,這樣繼續下去勢必要出麻煩,心中不覺有些急躁:“看來我要是沒錢給你,你是不打譜讓我過去了?”“就是這個意思,”橫肉終於發話,捏著下巴的手猛地一戳楊武的肚子,“小弟盡管是個要小錢的,但是我從來不放空炮,小弟隻要伸出這隻手就是有把握的。”用手指橫一橫馬路上的人流,“滿大街都是人,我為什麼單單攔住了你?好好想想吧老哥。”
媽的,這小子也許認出了我是誰,不能跟他羅嗦了!楊武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哈,本來想省幾個錢,誰知道不給還真的不行,”拍拍褲腰,尷尬地笑,“不瞞兄弟說,我的錢被我老婆給縫在褲衩上,要拿出來得費點事兒呢。街上人多,還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要不你跟我來,咱們去胡同裏脫褲子,胡同裏人少。”
“真他媽麻煩,”橫肉似乎很著急,拖著楊武的那隻空袖管就走,“不是老子看你老實,當場扒你的褲子!”
“那是,那是,”楊武跟著他進了胡同,“兄弟你是個義氣人兒。”
“少雞巴羅嗦,”橫肉將楊武的身子頂在牆上,伸手就來拽楊武的褲腰,“快點兒,慢了我送你去偵緝隊!”
“別急別急,看看有沒有女人,”楊武護住褲腰前後一看,胡同裏一個人影也沒有,一把捏住了橫肉的喉管,“去死吧!”橫肉納悶地瞅著獅子一樣暴怒的楊武,說不出話來,兩隻眼睛凸得像螃蟹。楊武的手上猛一用力,隨著一聲骨頭的碎裂聲,橫肉的眼睛一下子灰了,像是突然被蒙上了一層布,一聲沒吭,慢慢地萎在地上。楊武猛地往後一拽手,橫肉的脖子赫然出現一個大洞,鮮血接著就噴了出來。
楊武揪著他的頭發,拖死狗一樣將他拖進一戶人家的後院,丟下,拍打著手走了出來。
在胡同口站了片刻,楊武招手攔了一輛黃包車,指指兵營的方向,將帽簷拉低,橫身躺了下去。
在大東紗廠南門下車,楊武往兵營的方向瞅了幾眼,倒退著進了一家小飯館。
小飯館裏沒有幾個吃飯的人。楊武要了兩個火燒,蹲到門口慢慢地啃著,偷眼打量著兵營大門。兵營大門的鐵柵欄緊閉著,門口西側有一個崗樓,一麵膏藥旗斜掛在崗樓上方,微風鼓動下半死不活地搖著。崗樓前麵站著兩個端著大槍的鬼子兵,鐵柵欄後麵也有幾個鬼子兵在來回走動。看樣子我要從這裏進入兵營是不可能的,楊武慢慢吞咽著火燒,眼睛都瞪疼了,怎麼辦,找個僻靜的地方翻牆進去?楊武剛剛站起來又蹲下了,那是去找死……等吧,也許天黑以後我可以尋個空當進去。也不對啊,我進去能幹什麼?楊武皺緊了眉頭,進去殺鬼子?操,那是去送命!那麼我來這裏做什麼?楊武一時感覺有些茫然……哦,我是來看看傳燈他爹和喇嘛他娘到底是不是被押在這裏的。
“掌櫃的,有件事情問你一下。”楊武衝懶坐在櫃台後麵的老板笑了笑。
“有事兒就說。”
“這邊是不是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婦女被送來過?”
“有。聽說是下街一個姓徐的一家。走啦,今天一早就被汽車拉走了。”
“去了哪裏?”
“誰知道呢?這邊經常有人被拉進來,又被拉出去的……沒人敢打聽,打聽也沒啥好處。兄弟是來找人的?”
“不是……”一口火燒堵在嗓子眼裏,咽不下去,楊武吐了火燒,將剩下的揣進口袋,站起來大喘一口氣,貼著紗廠圍牆,往西邊悶走。老人家被汽車拉走了?楊武的心又緊了起來,肯定不會是送他們回家的。那麼他們被拉去了什麼地方?難道是拉出去槍斃?楊武不敢往下想了,腳步也變得踉蹌起來……腳下一絆,楊武這才發覺自己竟然走到了以前韓仲春住過的那條胡同附近。腦子一激靈,楊武猛然想起韓仲春的孩子還被他扣在這邊的一戶人家裏。怎麼辦?他爹死了,他是不是也應該去陪著他爹去?楊武的腦子有些混亂……不能,我不能殺一個孩子,我自己的侄子剛剛死去,我不能讓這個孩子跟我侄子一樣!這個孩子還有娘,他的娘不能沒有他,他也不能沒有娘……這樣混沌地想著,楊武已經來到了藏韓仲春兒子的那戶人家的門口。
站在門口遲疑片刻,楊武直接推開了虛掩著的街門。
屋裏傳出孩子的哭聲,一個女人在念叨:“說還馬上就來接走的,這都幾天了?這些個土匪紅胡子啊……”
楊武苦笑一聲,抬手拍門:“大嫂,我來接人了。”
門一開,一個滿臉苦相的女人抱著一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站在了門口:“大哥你可來了,我要讓這個孩子給折騰死了。”
楊武摸出幾張鈔票遞給女人,伸手接過了孩子:“給大嫂添麻煩了。我這就帶他走。”
女人吐著唾沫點票子:“一十,十五,二十,二五,三十,三五,四十……”猛一抬頭,“大哥,說好三十的,多了十塊。”
楊武哦了一聲,將孩子又遞給了她:“大嫂要是過意不去,就再幫我個忙,把這個孩子送到隔壁胡同一戶姓韓的人家……”
看著女人抱著孩子進了韓仲春家的那條胡同,楊武長籲一口氣,身上竟然有一種虛脫的感覺。
天陰了,零星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了下來。
楊武站在胡同口,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裏走,雪花一會兒就將他包裹成了一個棉花人。
“鋦鍋啦,鋦盆—”街西口響起一聲吆喝。小爐匠?楊武不由自主地往西邊瞅了一眼,哈,什麼小爐匠啊,小爐匠又矮又瘦,人家是個高大的胖子。想到小爐匠,楊武忽然就想到了周五常,對,我不是跟魏震源約好要一起去下街找周五常的嗎?楊武一激靈,拔腿往來路走去。魏震源這工夫應該到了下街吧?一路走,楊武一路想,見到魏震源之後,我們兩個馬上打探周五常的下落,順利的話,就地解決了他,然後我就回嶗山,跟關成羽一起炸平了俾斯麥兵營,然後就下山,老子要幹自己的!先殺了山田給我侄子報仇,後當個獨行俠,專殺鬼子!這樣想著,楊武的身上有了力氣,胸脯挺起來,那隻胳膊被他甩得像揚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