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台東鎮的大街上幾乎看不到幾個人影,到處都是棉花樣的雪。
楊武感覺有些餓,摸出口袋裏的火燒,大口地啃。
嘴裏沒有口水,楊武吞咽得十分艱難,鼓著腮幫子走上馬路牙子,抓一把牆頭上的雪往嘴裏抹。剛把一口火燒咽下去,楊武的眼睛就直了—對麵的一個店鋪門口匆匆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身影盡管一身女人打扮,可是楊武依然認出了他,是喇嘛。這家夥不是回嶗山了嗎?這當口他來這裏幹什麼?楊武沒有聲張,穿過馬路,悄悄跟了上去。
喇嘛貼著牆根走了一氣,閃身躲到一個垃圾箱後麵,瞪著賊一樣的眼睛往前麵看。
楊武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斜挎著一隻公文包的鬼子兵在兩個鬼子兵的護衛下,疾步拐上了通往俾斯麥兵營的那條大路。喇嘛等他們拐過去,閃身出來,斜插到東邊的一條胡同裏,撒腿就跑。楊武不敢怠慢,緊攆幾步跟了上去。喇嘛步履飛快,低飛的燕子一般衝上了前麵的大路。西邊,那三個鬼子才剛剛冒出頭來。喇嘛在路邊喘了一口氣,冒出來的白霧將他的臉襯映得更白了,冷不丁一看,就像一個塗脂抹粉的女戲子。
三個鬼子踩著積雪哢哢地往這邊走。
喇嘛扭一下腰肢,款款地迎著他們走了過去。
就在四個人錯身的刹那,楊武發現喇嘛的手裏多了一個桔黃色泛著皮革光的公文包。
三個鬼子看都沒看已經走遠的喇嘛,一排橫著,快速接近了兵營,中間那個鬼子的身上耷拉著一根公文包帶子,看上去竟然有些滑稽。
喇嘛邊走邊將公文包掖到褲腰裏,肚子微微隆起,樣子就像一個孕婦。
路邊店鋪裏的燈一家接一家地亮了起來,天已經擦黑了。
喇嘛往後看了看,閃身進了一條胡同。
就在喇嘛打開公文包,將裏麵的一遝紙掖進褲腰,丟掉空包想要鑽出胡同的時候,肩膀上突然被人一拍:“走,跟我去憲兵隊!”喇嘛一驚,來不及回頭看,跺腳上了對麵的一堵矮牆。“操你媽的,跑什麼跑?”喇嘛一聽是楊武的聲音,兩腿一軟,呱唧掉下了矮牆:“親娘啊,你可嚇死我了……”楊武拎起軟得像鼻涕的喇嘛,嘿嘿地笑:“你小子又做賊了這不是?說,你偷的是什麼東西?”
喇嘛掰開楊武的手,軟著兩條腿往胡同裏麵走:“好東西,絕對好東西……反正不是錢。”
楊武跟上了:“不是錢你拿它幹什麼?我還以為你偷錢想要打魏震源的‘饑荒’呢。”
喇嘛回了回頭:“魏震源的‘饑荒’不用我打了,他說過的……哎,你沒見著他嗎?在麥島那邊……”喇嘛停下腳步,倚著牆麵匆匆將麥島那邊發生的事情對楊武說了一番,最後說,“我是跟魏震源一起下山的,他說他跟你約好要在下街見麵的。怎麼,你們沒見過麵?”
“沒有,”楊武說,“下街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就來這裏看看你娘他們是不是在兵營,結果不在。”
“我也聽說了,”喇嘛哼唧道,“有人說,我娘和我幹爹被鬼氣送去了華人監獄……我不信,小鬼子狡猾著呢,沒準兒他們還在兵營。”
“華人監獄?這……”楊武噎著似的咳嗽了一聲,“難說。要不咱倆再去兵營那邊看看?”
“還去呀?”喇嘛拍了拍褲腰,“我剛偷了他們的東西,再去,那是老母豬撞門啊……你還是找魏震源去吧,我要回嶗山。”
“急什麼?”楊武拽住了喇嘛,“你腿快,我暫時離不開你。跟我一起回下街,我要親手宰了周五常。”
“周五常不在下街了……”
“誰說的?”
“我也忘了……”喇嘛想了想,“反正我好像聽誰說過,他已經回了仰口。”
“那你也不能離開我,”楊武死皮賴臉地笑,“這工夫我真的很需要你。”
“咦?”喇嘛瞪著楊武的眼睛仔細地看,“明白了!哈哈,武哥,老毛病又犯了吧?讓兄弟帶你去逛窯子?”
楊武一怔,哈哈大笑:“操,虧你想得出來……都他媽什麼時候了,我還會惦記著那口?放心,哥哥已經把那事兒給戒了……”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對,當年我確實很喜歡紮女人堆,可是後來我認識了王寡婦,人家待我不賴,可是因為我,她死了……再後來我想跟路公達的小妾玩玩,可是她又被黃道子給殺了……唉,今生注定我楊武沒有女人緣。好了,不說這些了。我留你的意思是,幫我盯著點兒劉祿,我跟魏震源萬一有事兒暫時離開,你幫我看好了他……”
“劉祿也來了下街?”
“嗯。魏震源說,他被魏震源抓去了華樓山,魏震源來下街的時候要帶上他,讓他幫我們抓周五常。”
“娘的,這個彪子……”喇嘛吐了一口唾沫,“本來他說好跟我一起的,半道兒溜了……活該,活該他當魏震源的‘舌頭’。”
“別羅嗦了,咱們走,去下街。”
“那就走,”喇嘛回轉身來,跟著楊武往胡同外麵走,“武哥,這次我要立大功了。你猜我剛才偷的是什麼?”
“什麼?”
“機密文件!”喇嘛發情老鼠似的笑,“肯定是機密文件,密密麻麻全是日本字兒,但是絕密兩個黑戳字兒我還是認識的。”
“咱不懂這個……”楊武的心思不在這裏,大步地走,“等幫我辦完事兒,你趕緊回山,也許臧大勇認識日本字兒。”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喇嘛扯著楊武的褲腰走,“武哥,你真的想要下山‘浪飛’?”
楊武不說話,悶著頭走路,鵝毛大的雪花碰在他的身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兩個人頂著一身雪花趕到下街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雪地的反光將整個下街映得異常淒涼。
魏震源果然守信,一直等在大車店對麵的那條胡同裏,見楊武和喇嘛匆匆從太陽膠皮的那條路上走過來,拍打著雙手走了出來:“哈哈哈,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果然江湖中人!呦,喇嘛怎麼也來了?”楊武將見到喇嘛的經過對魏震源說了一下,開口就問:“劉二彪子呢?”魏震源搖了搖頭:“我大意了,被這小子給‘滑’了……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安排兄弟追蹤他去了,他早晚還是我盤裏的一塊肉。”
“他是怎麼跑的?”楊武有些失望。
“這小子裝死,口吐白沫……看守他的兄弟以為他要完蛋了,抬著他去找醫生,誰知道半道兒他鑽了山洞……不去管他了,他跑不出嶗山地麵兒。我審問他的時候,基本了解了周五常在仰口那邊的根基都有哪些,也了解了他們當初上山的時候是走的什麼路,在什麼地方跟山上的人接頭的,所以,咱們想要去抓他們也不是什麼難事兒……就算是劉二彪子躲過了我的兄弟的抓捕,他還能藏去哪裏?周五常他不敢去見,關成羽那邊他也不敢去,最多去投奔董傳德,可是董傳德已經‘掛’了……”魏震源舒了一口氣,“你可能還不知道,董傳德被衛澄海的一個兄弟給‘插’了,死得很慘……現在嶗山義勇軍成了衛澄海的‘綹子’。衛澄海這個人很有能耐,我在東北的時候就聽說過他,這些年他一直在跟鬼子周旋,這次他掌握了隊伍,小鬼子就有好看的了……說實在的,嶗山那邊英雄蜂起,我魏震源在那邊根本就施展不開,所以……”“別說這些了,”楊武打斷他道,“你跟我的想法一樣,我也想離開嶗山,拉自己的隊伍,實在不行,老子玩‘浪飛’!反正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跟小鬼子拚命了……不說這些了。我聽說周五常已經回了仰口,看來咱們這一趟是白跑了。”
“沒白跑,”魏震源哼了一聲,“起碼咱們已經知道了他的下落。走,這就去仰口。”
“你們去吧,”喇嘛退後兩步,“我要去嶗山,咱們分頭走。”
“分什麼頭?”楊武橫了他一眼,“一起走,到了嶗山地界再分手。我怕你小子一分神,又‘滑’去街裏賭錢。”
“哪有錢我賭?”喇嘛捏了捏幹癟的口袋,“現在我是一個大子兒也沒了……魏司令,金腰帶那事兒……”
“我說過的,那事兒過去了,”魏震源推了喇嘛的腦袋一把,“不看別人的麵子,看武子的麵子我也不能再糾纏這事兒了。”
“謝謝司令啊……”
“咱們倆去仰口?”魏震源不理喇嘛了,拽一把楊武的空袖管,“抓緊時間處決了這個孽畜!”
楊武點點頭,轉身就走。魏震源跟上,從後腰裏摸出一把匣子搶:“你的槍目標太大,我沒給你帶上。這是我的,你先用著。”“你用什麼?”楊武不接。“放心,”魏震源又摸出了一把匣子搶,“魏某要是沒有這玩意兒,跟大河裏沒有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