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前程叵測(完)(2 / 3)

關成羽的腿一軟,差點兒跪到地上:“兩個?”

那個兄弟大聲喊:“應該是三個!那個大個子把他們送上來就又走了,刮風似的快……”

顧不得多問,關成羽撒腿就往山上跑,張彪落在後麵直摸胸口:“好啊好啊,兄弟們終於又團聚了……”

大汗淋漓的關成羽剛一跨過吊橋,就聽見北邊的屋子裏傳出喇嘛的哭聲:“我的親大哥呀!你可回來啦……兄弟我九死一生啊……”隨著哭聲,乞丐一樣打扮的喇嘛一步三趔趄地撞了過來。關成羽的鼻頭一酸,一把抱住了他,轉頭來找傳燈。已經瘦得不成人形的傳燈用一隻手搓著眼睛,一隻手扶在門框上,望著關成羽嘿嘿地笑。“大哥呀大哥,我差一點兒就死在東北了啊……”喇嘛哭著哭著,竟然吊在了關成羽的脖子上,就像一個攀在樹枝上的猴子。關成羽抱著他進了屋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傳燈跟進來,連關成羽加喇嘛抱在了一起:“大哥,我們終於回來了……”“武子呢?”關成羽好歹將喇嘛撕扯下來,盯著傳燈的眼睛問。

“他沉不住氣……”傳燈說,“剛一回來就走了,說是要去李村殺了韓尖嘴兒。”

“你怎麼不攔住他?”關成羽回頭對跟進來的張彪說,“你馬上派人去把他給我追回來!”

“追不回來了,”傳燈說,“沒等坐一會兒他就走了……我們路過李村的時候,武哥看見了韓尖嘴兒……”

“韓仲春看見你們沒有?”

“應該沒有……”傳燈扯扯爛麻袋片子一樣的衣服,“就是看見他也認不出來我們,你看我們這是什麼形象?”

看看傳燈再看看喇嘛,關成羽的眼圈紅了,兩個人都瘦脫了相,打眼看去就像兩隻扒了皮的壁虎:“兄弟,你們兩個受苦了……武子是在哪裏找到你們的?”

傳燈和喇嘛你一言我一語地將前麵的遭遇對關成羽說了一遍,最後傳燈說:“我們跑到濛江一帶,又迷了路,好歹打聽著出了大山,剛在一個大車店住下就碰上了武哥……武哥說,這一帶就是周五常的老家,他去過周五常的村子,知道他的家已經沒了。聽說他當了胡子,就在這一帶打聽他的蹤跡,結果遇見了我們。我們沒敢在那邊逗留,連夜趕到牡丹江,是從那邊上的火車……”關成羽說聲“我知道了”,接著說:“剛才你說你們在魏震源的‘綹子’裏呆過,這個叫魏震源的人是哪裏人,他怎麼會收留周五常在‘綹子’裏?”

傳燈說了魏震源收留周五常的原因,喇嘛接口道:“魏震源是海西陰島人,離下街不遠,坐船用不了一個鍾頭……大哥,他死得好慘,我看見他直接被周五常撂倒了,鮮血噴得到處都是……”“你們拿了魏震源的金腰帶?”關成羽的臉陰沉得像是能刮下一層霜來。

喇嘛偷偷捏一把傳燈的胳膊。

傳燈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然我們連回來的路費都沒有……再說,我們要是不拿,就被疤瘌周拿走了。大哥你放心,金腰帶我們沒動,我們回來用的錢都是武哥出的。金腰帶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倒出時間來,我去取回來。可是魏震源已經死了,這錢……”“死了也應該還給人家!”關成羽橫了傳燈一眼,“你們做的事情是江湖大忌!”支著鼻孔喘了一陣氣,悶聲道,“剛才你說,周五常想要回下街?”傳燈說:“是,他說你離開下街了,他應該回去……”“好!”關成羽猛地砸了桌子一拳,“我等著他!傳燈,你必須回家……”

傳燈一下子愣住了:“為什麼?”

關成羽說:“漢興死了。”

傳燈仿佛沒有聽見:“漢興……”猛一哆嗦,“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關成羽將雙手壓著傳燈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你哥哥徐漢興死了。”

“他是怎麼死的?”傳燈全身顫抖得就像一片被風吹著的紙條,“他為什麼就死了……他沒跟我打招呼就死了,為什麼?”關成羽抱著傳燈的肩膀將他按在椅子上:“這事兒怨不得別人,他一門心思地想要跟次郎的妹妹談戀愛……”接下來,關成羽將漢興的死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傳燈,“你不要太難過,事情已經出了。”

傳燈順著椅子出溜到地上,他蹲不穩當,直接坐下了:“哥,你不應該呀哥,你不應該……”

“聽我的,”關成羽蹲到傳燈的對麵,盯著他的眼睛說,“你必須回家,咱爹身邊必須有人,不然咱們都是不孝之子。”

“我不想回家……”傳燈終於憋不住,眼淚決堤一般流,“我要跟著大夥兒一起殺鬼子……我要為我哥哥報仇,我永遠不當土鱉……”

“如果你呆在山上那才是土鱉,”關成羽反手貼了貼傳燈的臉,“回家才能更好的報仇!這個道理不用我解釋。”

“對呀,”喇嘛也蹲了過來,“你想想,如果咱們都呆在山上,山下的消息誰來傳達?”

“不是有玉生嗎?”傳燈擦了一把眼淚,“還有漢興……不,漢興死了,漢興再也不能給我們傳遞消息了……”

關成羽拉起傳燈,重新將他按到椅子上:“你放心地回家。我已經打聽好了,你跟我們結拜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年前鬼子曾經懷疑你跟我們有牽連,可是接二連三出的事情都沒有你參與的跡象,鬼子已經不調查你了。還有,吉永太郎盡管殺人不眨眼,可他也是人,他對你們家曾經關照過他弟弟妹妹的事情心存感激,漢興與百惠的事情讓他沒有麵子,尤其是漢興又去刺殺他,他這才處決漢興的,與你沒有關係……總之,你完全可以回家,至少暫時他不會動你。你回家以後不要隨便出門,在家好好孝敬老人,幫他和喇嘛他媽把楊文的孩子拉扯起來。然後隨時刺探鬼子的動向,有機會我會讓喇嘛潛回去找你的。”

“好,”傳燈的眼淚已經沒有淚水了,大喘一口氣,“我這就回家!”

關成羽喊進一個兄弟,把他的衣服跟傳燈換了,拿出幾塊大洋遞到他的手上:“回去吧,把錢給咱爹……”

“我媽呢?”喇嘛跳起來,臉紅脖子地嚷,“我媽也應該有啊!我好幾個月沒給我媽送錢了……”

“我沒忘了給你媽送,”關成羽說,“每個月我都讓玉生去下街一趟,就是為這事兒。”把頭轉向傳燈,叮囑道,“回去以後不要提漢興的事兒,老人家問起,你就說你在東北見到過他,是他打通關係讓你回家的,他現在駐防在東北,得過一陣才能回來……總之,千萬不能讓老人家知道漢興的事情。然後你就留意周五常的消息,我聽說有人看見他在下街冒過一次頭,也許他真的回來了……萬一看見他回了下街,你不要隨便跟他接觸,把消息傳遞給我,我來處置他。還有,抽空把魏震源的金腰帶送回來,我派人給他家送去,這樣的錢咱們不需要。”

喇嘛紅著臉過來扯了扯傳燈的衣袖:“七弟,回家以後千萬問一下咱爹,我姓徐,叫徐漢傑。”

傳燈點點頭:“我記得了。”

喇嘛舒一口氣,退到牆角,遠遠地望著窗外的群山,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

傳燈剛換好衣服,張彪就一步闖了進來:“大哥,我沒有追上武子。”

關成羽問:“他帶了多少人下山的?”

張彪說:“剛才我在劈石口碰見臧大勇了,他也在追趕他,沒追上……他說,下山的就他一個人。”

關成羽歎了一口氣:“這個武子啊……彪子,你馬上下山,把他找回來,不然又要出差錯!”

喇嘛跳了過來:“我去,我的腿快!”關成羽伸手阻攔時,喇嘛已經衝出了門外。

當晚,傳燈去了漢興的墳頭。傳燈幾乎在漢興的墳前跪了整整一宿,膝蓋下麵跪出了兩個深深的坑兒。半夜,漢興從墳墓裏出來了,他還是以前那個樣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褲褂,眼睛眯縫著,衝傳燈一個勁地笑,傳燈過去摟他,摟在手裏的是一縷滑膩的風。傳燈哭了,傳燈一哭,漢興就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膝蓋下麵的那兩個坑兒滲出了水,水在慢慢往上溢。傳燈將膝蓋拔出來,趴到漢興的墳頭,想哭,可是他沒有哭出來,冰冷的感覺如同一把利刃穿透了胸膛。鮮血在利刃的盡頭激蕩,默默地往漢興的墳頭裏流。漢興的墳頭上開著一朵藍幽幽的花兒,那朵花兒謝了又開,開了又謝,在傳燈的眼前循環往複。已往發生的一切,就像這朵花兒一樣,隻留下一縷幽幽的香。

傳燈將那朵花兒掐下來,用兩隻手掌壓癟了,小心翼翼地揣進貼身口袋,起身離開了墳頭,迎著燦爛的朝霞。

傳燈沒有走沙子口,他沿著蜿蜒的山路往北走,從北邊繞往滄口方向。

板橋坊卡子門那邊戒備森嚴,鬼子軍車拉著淒厲的警笛來回穿梭。傳燈問一個過路人才知道,前幾天太陽膠皮株式會社發生了一起爆炸案,當場炸死了十幾個日本人。這些日子,日本警備司令部在滄口一帶展開搜捕,凡是行跡可疑的人都被逮捕,押送到憲兵隊進行審訊,對不接受軍警盤查的中國人就地槍決。傳燈不敢隨便躲藏,直接迎著卡子門走了過去,傳燈對這邊熟悉,沒費多少口舌就過去了。

傳燈孤獨地走上下街東邊那段長滿茅草的河沿時,西邊的晚霞將他與那些茅草裹在了一起。

河沿北邊的那條小路被茅草遮蓋了,那些曾經怒放著的花兒已經無影無蹤。

溫潤的風繞在四周,一些尚還清晰的往事糾纏在風裏,一股腦地湧向了傳燈的腦子……

傳燈記得幾年前他跟漢興走在這條路上,後麵跟著羞羞答答的百惠。傳燈拉著漢興藏到了茅草裏麵,百惠找不著他們,坐在地上哭了,地上的土被她蹬起來,霧一般飄。漢興出來了,他抱著她輕輕地晃,夕陽灑在他們身上,讓他們看上去就像兩隻毛絨絨的桃兒。現在他們都走了,他們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傳燈的眼睛模糊了,他恍惚又看見了漢興和百惠。眼前有霧飄過,這些霧頃刻間化做了濃濃的硝煙。

傳燈走不動了,他用雙手撐住膝蓋慢慢蹲了下來……口袋裏的那朵花兒飄起來了,像一隻潔白的蝴蝶,慢慢悠悠地飄到了順豐大車店院子裏的那棵銀杏樹下,樹下的小草圍住了它,它一下子就變成了一棵草。那棵草在變化,起初是一棵草,後來就變成了一株含苞待放的紫荊花。花兒在一點點地孕育,先是一個小白點兒,漸漸地,它開成了花蕾,白裏透著一點紅。周圍的小草也在變化,風吹動小草,小草很快就開出了豔麗的花兒,鋪天蓋地。鋪天蓋地的花兒連成一片在天上飛,它們蓋滿了漢興的墳頭,蓋滿了楊文的墳頭,蓋滿了很多人的墳頭……它們繼續飛,它們在找尋百惠的墳頭,沒找到,它們繼續飛,繼續鋪天蓋地……一陣鑼響刺破夜空,落在茅草上,又鑽進泥土裏。

“各家各戶注意啦——”鑼聲起處,一個公鴨嗓子在喊,“關緊大門啊!下街發現遊擊隊,嚴加防範啦!”

傳燈冷不丁清醒過來,下街發現了遊擊隊?不會是說我吧?下意識地鑽進了濃密的茅草裏麵。

在裏麵等了一會兒,傳燈笑了,我怕個屁,老子是良民呢……慢騰騰地站起來,撲打兩下身上的露水,穩穩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傳燈本來想先去維持會報告一聲自己回來了,後來一想,維持會已經解散了,青島特別市公署成立了,維持會的人又成了四處打雜的混混,我找那個報告去?站在大車店門外,傳燈的心裏突然就有一種淒涼的感覺,院子裏靜悄悄的,似乎沒有幾個住店的,門口的小溝裏長著一人多高的野草,偶爾有青蛙在溝底跳動,野草簌簌地抖。腦海裏泛起跟漢興在這樣的夜色裏坐在門口聊天時的情景,傳燈的心就像被一根細線勒著,一抽一抽地痛……那個敲鑼的人過來了:“是徐家老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