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燈回頭衝他笑了笑:“二叔,是我。”
二叔湊過來,用手裏提著的燈籠在傳燈麵前晃了晃:“哦……聽說你前一陣子闖關東去了?”
傳燈說:“是呀,那邊整天打仗,不安全,就回來了。”
二叔說:“回來就好。以後不要隨便出門了,咱們這邊也很亂,到處都是遊擊隊……這不,今晚皇軍又傳下命令,抓楊家老二呢。”
傳燈吃了一驚,楊武跑到這兒來了?貌似無意地問:“楊家老二是遊擊隊的人?”
二叔邊走邊說:“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呢。他跟那個叫元澄的道士都當了胡子,廟會那天過來殺了不少日本人呢。”
楊武怎麼會到了下街?他不是去了沙子口嗎?傳燈不敢在門口呆了,抬手拍門。
院子裏有人問:“哪個?”傳燈小聲說:“開門,我是小二。”
門開了,一個夥計站在門口吃驚地打量傳燈,他似乎不相信眼前站著的就是傳燈。
傳燈不說話,側身擠進門去。
剛一進到堂屋,傳燈就愣住了,徐老爺子佝僂著身子站在堂屋裏,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幽暗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冷不丁一看就像一個鬼魂。“爹,我回來了……”傳燈兩腿一軟,忍不住就想往下跪。徐老爺子咳嗽一聲,扶著門框進了裏屋。傳燈忍住淚水,默默地跟了進來。
屋裏已經掌上了燈,徐老爺子安詳地坐在炕沿上。傳燈緊著胸口坐在徐老爺子對麵的凳子上,望著徐老爺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徐老爺子挖一鍋煙,就著油燈點上,慢慢抽了幾口:“不要難過,我知道這次不怨你……你來告訴我,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裏。”
傳燈按照關成羽叮囑他的話對徐老爺子說了一番,最後說:“爹你放心,漢興很快就會回來的。”
話音剛落,門口就響起三嫚兒的哭泣聲:“可憐的孩子……”
傳燈拉開門,強顏歡笑:“幹娘別哭,喇嘛也回來了,暫時不敢在下街露麵……”
“我知道,我知道,”三嫚兒邊輕輕拍打著懷裏的孩子邊說,“我家喇嘛是不會出事兒的……”
悶了一陣,徐老爺子開口說:“前幾天旗杆上掛了一個人,是不是你關大哥他們的人?”
傳燈的心就像被一根針猛地刺了一下:“不……不是,聽說那是一個抗聯來的共產黨,要行刺吉永太郎,這才被掛上去的。”
徐老爺子歎了一口氣:“太魯莽了啊……傳燈,你能回來就好,好好在家住上幾天,然後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傳燈感覺徐老爺子的話裏有話,隨口問道:“還能做什麼?”
徐老爺子慢慢抬起了眼皮:“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
傳燈這才發覺,徐老爺子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手一直在摸著橫在腿上的那把豁口參差的大刀,心頭一熱,不說話了。
堂屋的門開了,一個夥計手裏提著一隻食盒站在門口說:“老掌櫃的,你要的酒菜送來了。”
徐老爺子說:“放下吧,帳下個月一起結。”
傳燈的心忽悠顫了一下,看來我爹這是早就知道我要回來呢……是誰告訴他的?
徐老爺子似乎看出了傳燈的心思,邊下炕邊說:“喇嘛回來過。”
傳燈猛地捂住了嘴巴,莫非我爹已經知道了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沒等開口,三嫚兒就用肩膀撞了傳燈一下:“喇嘛是來找楊家老二的,找到了,倆人一起走了……是從咱家走的。”傳燈偷眼一瞥徐老爺子,感覺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異樣,笑笑說:“喇嘛的腿就是比我快……他們沒出什麼事兒吧?”
“楊家老二沒進門,”三嫚兒說,“喇嘛進來說,你今晚就來家了,然後匆忙走了,我從後麵看見他拉著楊家老二走了。楊家老二好像受傷了,腿一瘸一拐的……喇嘛和他都穿著和平建國軍(偽軍)的衣裳,走得很從容,你不要擔心。”
傳燈放心了,笑道:“我擔心什麼?我不擔心。”
吃罷飯,傳燈跟徐老爺子簡單聊了幾句,親一口楊文的孩子,打著哈欠進了自己和漢興住的那屋。
看著漢興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傳燈的腦子一片空白,他實在是難以想象,曾經生龍活虎的哥哥徐漢興已經不在人世了。
傳燈做夢了,他夢見自己和漢興飛在天上,身邊飄著五顏六色的雲彩,前方是一個比碾盤子還大的太陽……
第二天一早,傳燈就被徐老爺子喊了起來,徐老爺子說,你走以後,雜貨鋪子一直關著,今天初六,是個好日子,開張吧,貨物都預備好了,劉全不在了,我安排了一個夥計幫你。匆匆吃了點兒飯,傳燈就來了雜貨鋪子。鋪子已經開了門,一個叫滿倉的小夥計在打掃架口。傳燈跟他閑聊幾句就蹲到了門口。街對麵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全是宣傳共榮的口號,看得傳燈的心就像塞滿了茅草。
東邊傳來一陣瓦盆碎裂的聲音,臉色焦黃的小爐匠挑著空空的擔子驚鼠一般躥過門口。
一輛三輪摩托車呼嘯著駛了過來,街上的行人紛紛閃避。
摩托車在傳燈的對麵嘎地停下了,穿一身黑色軍裝的韓仲春跳下來,徑直走了過來。
“呦,韓隊長!”傳燈站起來,衝韓仲春拱手,“韓隊長什麼時候混成偵緝隊的人了?”
“你不知道?”韓仲春揮手示意摩托車開走,衝傳燈一咧嘴,“過年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哦……你瞧我這記性,”傳燈往裏讓著韓仲春,“鳥奔高枝落嘛……韓隊長這是視察治安來了?”
“治安不歸我管,擾亂治安的遊擊隊倒是在我的管轄之內……你這是從哪兒回來的?”
“滿洲裏,”傳燈知道他已經調到沙子口去了,這次來下街一定有別的事情,敷衍道,“韓隊長不會是連東北的事情都管著吧?”
“那也不一定……”韓仲春背著手在鋪子裏溜達了一圈,站到傳燈的跟前,眯縫著眼睛看傳燈,“前一陣子你在東北下煤窯?”
傳燈笑道:“咳,你看我是個下煤窯的命嗎?沒呢,兄弟幹得是文明活兒……”幹脆把王麻子的經曆按在了自己的身上,“我和喇嘛被皇軍送去了東北,皇軍見我們倆還算機靈就安排我們參加了討伐大隊,幫皇軍清剿東北抗聯呢。後來抗聯沒了,我們就解散了……韓隊長,我可不是逃兵啊。”“這不歸我管,”韓仲春哼了一聲,“我可告訴你,你們在東北幹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以後都給我仔細點兒活著,不要讓我挑出什麼毛病來。”一頓,接著問,“喇嘛沒跟你一起回來?”傳燈有些發懵,隨口道:“我們是一起回來的,可他在外麵遊蕩慣了,又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韓隊長,你不會是專門過來調查我們倆的吧?”韓仲春冷冷地掃了傳燈一眼:“你們還不夠那個資格。你見過周五常嗎?”
周五常?傳燈的心猛地抽了一下,難道周五常真的回來了?搖搖頭說:“沒有。”
韓仲春盯著傳燈看了半晌,哼道:“他一定會來找你的。”
傳燈不敢斷定韓仲春和周五常接觸過沒有,不敢接茬兒,胡亂嘿嘿兩聲,不說話了。
韓仲春斜著眼睛掃了傳燈一眼,語焉不詳地說:“做過的事情就不要後悔……周五常這樣,你也這樣。等著吧,有人看見魏震源也回到了山東,他早晚會過來找你們的,到時候有你們的好戲看。”
什麼?魏震源也回來了!難道他沒死?那可就真的麻煩大了……傳燈這次是徹底傻了眼,他知道魏震源最上緊的是自己的那條金腰帶,而那條金腰帶是被喇嘛給偷出來的,自己跟喇嘛算是同謀呢……魏震源挨槍的時候腦子有些不清醒,沒準兒他以為是我們幾個聯合起來謀財害命,一定會報仇。我沒做這種缺德的事情啊……可是魏震源能相信嗎?不管咋說,金腰帶是在我和喇嘛的手上。
怎麼辦?傳燈的腦子亂得就像被一根棍子攪著,又痛又暈,徹底沒了方向。
“魏震源是個大土匪,”韓仲春說話像是自言自語,“他的底子大家都清楚,據說他在東北的時候跟皇軍過不去,回來也沒好果子吃。”
“這個咱不知道……”
“我也沒說你知道,”韓仲春冷眼看著傳燈,繼續念叨自己的,“盡管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的關係,可是你們得罪過他我可是聽說了。”
“別聽人瞎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魏震源。”
“等著吧,周五常早晚會來見我,到時候一切就清楚了,”韓仲春冷笑道,“一旦我調查到魏震源是個抗日分子,當場抓他去坐大牢。”
“那不關我的事兒。”傳燈莫名地有些慶幸,要是真的抓了魏震源那倒好了,起碼我和喇嘛可以先躲一陣,以後再解釋這事兒。
“沒做危害共榮的事情就好,”韓仲春背著手繞傳燈轉了兩圈,在傳燈的身後站住,輕輕一拍傳燈的肩膀,“知道漢興的事情了吧?”
傳燈打個激靈,故作茫然:“漢興咋了?”
“死了,這事兒全下街人都知道,就瞞著你爹一個人呢。據說是行刺吉永太君……”韓仲春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傳燈打斷了:“徐漢興有那麼大的魄力?掛在旗杆上的那個人我知道,那不是我哥,那是一個抗聯來的遊擊隊。你要是在這件事情上胡說八道,傳到吉永太君的耳朵裏……”“你誤會了,我沒說那一定就是漢興,”韓仲春的臉色有些難堪,“我隻不過是提醒你,不要做破壞聖戰的事情。”
傳燈淡然一笑:“我一介草民,有什麼能耐破壞聖戰?”
韓仲春盯著傳燈看了半晌,幹笑著搖了搖頭:“你的腦子長大了不少呢……”話鋒一轉,“認識楊武嗎?”
傳燈點頭又搖頭:“認識,不過不是很熟悉。他怎麼了?”
韓仲春的眼睛裏閃出一絲凶光:“他昨天想去沙子口殺我,被我發現了,估計他逃來了下街一帶。”
傳燈明白了,韓仲春來下街是來抓楊武的,笑道:“這家夥膽子可真夠大的,膽敢刺殺皇軍的紅人韓隊長,不要命了這是。”
韓仲春冷笑一聲:“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傳燈說聲“對”,指著又駛回來的摩托車說:“皇軍找你呢。”
韓仲春邊往摩托車那邊走邊回了一下頭:“傳燈老弟,好好做人,不要讓我抓住把柄。”
傳燈沒有應聲,他的腦子裏不停地忽閃著魏震源和周五常的影子……
外麵在刮風,轟隆轟隆響。傳燈走到門口,抬頭望著天邊的一朵烏雲,那朵烏雲被風撕扯著,眨眼之間變成一溜長條不見了蹤影,一群灰白色的鴿子撒米也似揚過天空。眼前的一切在傳燈的眼裏恍惚起來,天空在褪色,整個世界似乎隻有一種顏色,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牆壁,灰色的人……天際有隆隆的雷聲滾過,閃電照耀下的下街一片蒼涼,落葉和碎屑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