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70多年之後,一位當年親眼在南昌見到過孫中山先生的老人周蘭清女士,仍能清楚地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那時她正在葆靈女校讀書,她參加了在婦幼醫院舉行的歡迎會。回憶當年,老人仍能清晰地描繪中山先生相貌:“我當時才13歲,個子小,便踮起腳尖來看,隻見許多人陪著中山先生走向講台。他身材不高,50來歲,蓄著兩撇八字胡須,身穿藍色的西裝,雙目閃閃發亮,他向鼓掌的人群頻頻招手致意。這真是我畢生難忘的一件大事。”許多年過去,南昌市內與中山路齊名的勝利路曾四易其名,而中山路在物品繁華、商店林立的今天仍叫中山路,其意蘊很令人深思和回味。

7

百年老街總是和百年老店連在一起並遠近聞名,什麼是繁華,什麼是熱鬧,看看街上的商店就知道了。

勝利路在南昌是至今保存相對較好的一條有著百年以上曆史的老商業街,二三十年代具有歐式風格的建築依然可以見到。我手頭有一張這條路的昔日老照片,上麵有今天看來已是老得不得了的建築,當時正搭著腳手架,或許正處興建之中。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穿長袍的,有乘黃包車的,還有騎腳踏車的,令我感到驚奇的是照片上的行人都是在馬路中間行走,而且大有從容不迫不避車輛之狀,不像今日在大街上過馬路都要提心吊膽、畏車如虎。從街兩邊商店進出的顧客看,其時的生意也一定挺“火”。亨得利鍾樓的報時聲響徹長街。

現在我們走在勝利路上,聽到亨得利的鍾聲,仍會產生悠遠懷想,這種懷想近乎上海人對曾經是“十裏洋場”的南京路的懷想,懷想中有苦澀也有欣喜,因為這條路一直是以商業街而著稱的。

在曆史上,南昌是以中大街(即今勝利路)、西大街(今子固路)為中心的,這裏是傳統的鬧市,當年綢布、百貨、五金、食雜、藥材等商號與錢莊、酒樓遍布長街。明代的寧王府,清朝的撫台、藩台、臬台衙門和總鎮府,民國年間的省府、市府亦先後都設在此間。在這條街上,我們側耳細聽曆史的風聲,一邊會傳來熱鬧喧嚷的做生意的聲音,一邊會傳來古板肅然的發布政令的聲音,兩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又被巨大有力的鬧市的民眾之聲所覆蓋。

“老南昌”和“新南昌”都對這條街有著特別的感情,它就像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上海的南京路,是南昌居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條街。外地人來南昌,首先要逛的也是這條街。雖然在今天它的熱鬧和繁華有一些讓位於與它相連的中山路的趨勢,但在南昌人的心目中,它仍是商業的中心。

翻翻史誌,我們可以知道,勝利路始建於1928年,初定名為德勝路。那時的德勝路在“老南昌”記憶裏是“街道狹窄而彎曲,麻石路麵,高低不平”。它自南向北把洗馬池、佳山廟、楊家廠、開元觀、中大街、呂相祠、德勝門都包括在內,其終端為德勝門,故得名。抗戰時期,南昌淪陷。1939年4月,日軍扶植的“南昌治安維持會”和“偽市政府”先後成立。為討好日本人,1942年偽政權將“德勝路”改為“興亞路”。上了歲數的“老南昌”都記得,繁華的鬧市洗馬池、楊家廠、中大街等地段的一些店鋪那時被改建成了日本人開設的洋行商店,出售日產的低劣日用品。當時大部分日軍駐在昌北地區,城北原住宅多為日本公館區,這條道便成為日軍由市郊入城的必經之路。淪陷初期,南昌入夜宵禁,停止

勝利路老建築

供電,萬籟無聲,鬼影幢幢。此路北端設有日軍檢查哨,沿路側街偏巷又一律為倒刺鐵絲網封鎖,行人出入不便。日本人無條件投降後,國民黨當局將此路改名為“中正路”。

至今仍有人能說出老南昌“中正路”的印象,尤其是洗馬池一段,行人熙來攘往,樓房鱗次櫛比,櫥窗琳琅滿目。著名商店有老字號李祥泰、李怡昌、萬象、江聚豐、亨得利、新盛、同仁堂、協康、長風書局、源源長銀行、大金城金號等。出版業有老牌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還有一家創業於清同治年間的老書店“開智書局”。數十年過去之後,亨得利鍾表店、同仁堂藥店等老字號仍在這條街占得風情,以其老的金字招牌和新的經營方式吸引著顧客,為人稱道。1949年5月南昌解放,“中正路”被勝利者再度命名為“勝利路”。這條路長期是繁華的商業街,南昌婦兒用品商店、三泰商場、綢緞商場、橋南商店、新華書店、瓷器商店、外文書店、黃慶仁藥棧、北味時鮮樓、真真照相館、新雅餐廳、躍進商場、南昌副食品商店、東方紅理發店、勝利花木店、體育用品商店、五交化商場、篆刻店、湯包店、文具店、炊食用品店、自行車店等,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獨領全城風騷。人們說的“逛街”,勝利路必然是首選,到南昌,不到勝利路,等於沒來過南昌。年輕時髦男女都先是出現在勝利路,看看勝利路上行人的穿著打扮,就知道南昌人的時尚了。至1990年代,勝利路禁止通車,正式改為商業步行街,步行街一詞,漸漸替代了勝利路。

公劉先生晚年,讀到我寄給他的《豫章遺韻》,來信跟我談到他記憶中的勝利路和在路中段的巷子射步亭。先生是南昌人,一直對南昌的老街巷有特殊的感情。當時我妻子的父母住在射步亭二號,這是一幢有四進天井的房子,是早年黎姓大戶人家的公館,門口牆上釘著一個我專用的木製郵箱。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對外的通信地址就是這裏。台灣的洛夫先生來南昌,一見我開口就說到射步亭。我們一度通信頻頻,討論詩藝。餘秋雨給我的信,也是寄到這裏。可惜後來射步亭一帶老屋全拆了,射步亭二號沒有幸免。南昌有形的記憶就是這樣一處又一處被無情拆毀的。

要看南昌就得先看中山路和勝利路。如果將這兩條路作為南昌的臉,那麼以江西曆史文化名人命名的幾大鄉賢路,就是南昌的軀體了,它最能體現我們城市濃鬱的傳統文化色彩和悠久的曆史。尤其在今天,它正成為我們城市區別於其他文化曆史名城的一種分外鮮明的標識,並時時提醒身在這座城市的我們,這裏曾有著在中國曆史上俊采星馳的先輩,他們彩虹般的光華曾是怎樣亮麗地照耀過中國文化的蒼穹,在為我們留下驕傲的同時,也留下了鞭策。他們的名字在南昌的一個個路口,如同充滿期望的眼神,既專注又深情地凝視著我們,使我們背負著一種文化的責任。他們在中國文化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他們的足印深深地落在南昌的土地上,使這塊土地在王勃說過“人傑地靈”之後,名副其實。徐孺子、陶淵明、歐陽修、曾鞏、王安石、陸九淵、謝枋得、文天祥、王陽明、王夫之、黃宗羲——在南昌城裏轉轉,不難找到以這些人的字號命名的街道。淵明路、永叔(歐陽修字)路、子固(曾鞏字)路、安石路、象山(陸九淵號)路、疊山(謝枋得號)路、陽明路、船山路、榕門路(原黃梨洲路)、孺子路等,不熟悉這些路的人,算不得一個真正的南昌人。盡管這其中王陽明、王船山、黃梨洲均為外省人,不屬於鄉賢,但因他們在江西有過作為,故亦在被推崇之列。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培育了一方人的品位。仔細分析一下被南昌人推崇的這幾位外省名人,頗能看出南昌人的文化心理和文化品級。當然,這種推崇也不排除外在的帶有行政律令式的幹預。

蔣介石推崇王陽明,有其明確用意,倒不完全是推崇他創立“陽明理學”,而更在於王陽明曾數度立下過“平息叛亂”的武功。王陽明曾在汀贛巡撫、僉都禦史任上,以文人之身而行武政,多次鎮壓農民起義,又聯絡江西各地知府率兵攻取南昌,平息了寧王朱宸濠的叛亂。據說蔣介石尤欣賞他的一句話“滅山中賊易,滅心中賊難”。他把這位浙江籍的老鄉搬到南昌來,其實是為自己在昌指揮“剿共”打氣。1934年間,蔣介石在南昌設立“南昌行營”,“一時間,冠蓋如雲,將星如雨,南昌成了事實上舉世關注的政治‘特區’、軍事‘特區’”。在涉及這段曆史時,報告文學作家胡平在《千年沉重》一書中不無幽默地寫道:“如同當今不少導演能夠在劇中找到風情萬種的女主角,卻找不到藝術感覺,當年的南昌市民們也沒有一種相應的‘特區’感覺,這座城市明顯有負於蔣委員長的期望:街頭人行車駛路線不分,交通秩序很是混亂。駕車上街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蜂巢的德國顧問們,向蔣建議,由省黨部派出有知識的幹部,去大街上協助警察指揮交通。這一工作不能要求短期中見效,在缺乏法製與紀律觀念的中國人裏長期堅持下去,取得成果後再普及全國。蔣介石本人,則多次坐在小車裏看到,馬路邊人們隨意又隨地吐痰。十幾歲的孩子,嘴裏老練地叼著一支香煙,雲一般地遊蕩。一些軍官和從穿著看該是行營或省府的工作人員醉眼蒙矓,步履踉蹌,走出臨街的酒店……”

當時南昌的情景大致就像胡平勾勒的那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極端的“髒、亂、差”。於是蔣介石接受了陪他來的夫人宋美齡的建議,推行起了要把南昌建設成“首善之區”的所謂“新生活運動”,並親自擔任新生活運動總會會長,其夫人宋美齡也出任總會下屬的婦女指導委員會會長。

一場聲勢不小的新生活運動,便開始熱熱鬧鬧地在南昌開展了。

這年3月中旬,南昌數萬人參加的市民大會在新建的公共體育場舉行,省主席熊式輝為大會主席。蔣介石在大會上發表《新生活運動之意義》的講話,他說新生活運動的精義就是要在禮義廉恥的基礎上,做到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使全體國民生活“禮以治亂”“義以除暴”,整齊劃一,達到徹底的儒教化與軍事化。蔣介石還說,“我們現在從南昌做起,三個月後,南昌一定可以造成一種新風氣,造一個新南昌、新江西,半年以後風動全國,使全體的國民生活都普遍革新”。據說當時不過20多萬人的南昌市,幾乎每戶要有一人參加大會。

當年在那黑壓壓的人群中,我外公身為“老南昌”也被要求去湊了數,外公生前曾對我說過當時在人擠人的體育場伸長了脖子才瞟到了一眼老蔣的情景,說得甚是滑稽。大會規定與會者須穿青藍色製服,女學生皆穿青藍士林布旗袍,隻是在會議的進行中天竟下起細雨來,“開始人們尚未發覺什麼,委員長那標準軍人的挺拔身材,第一回亮相於廣大市民麵前,蔣夫人那張雲鬢下豐滿典雅如新月的臉,更是泊住了大片視線。漸漸地台下有些腦袋湊在一起,私語聲越來越響,像是一陣陣浪頭打過會場。人們驚愕地發現,從製服上落下來一串串雨水竟變成了黑色,自己的腳下邊不見了三合土,踩著的是一方渾濁的汙水……在能避雨的高台上站著的主持者們,發現的隻是國民素質太低的又一事實”。讀到胡平的這段敘述後,我才明白了我那逝去的外公在說及那段回憶時頗具滑稽之態的原因,原來他老人家當時也是委員長們眼裏“素質太低”的南昌市民之一。而更為滑稽的是,“大會之後按原計劃堅持遊行,遊了一圈下來的結果,南昌的主要馬路上恍然塗了一片黑漆”,為啥呀?都是士林布上被雨水衝洗後掉下來的顏色。

會中,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當蔣介石在主席台上講話時,突然台下走上來一個衣冠不整的年輕人,肩上扛著一架大型攝影機,對著老蔣“嘩啦”一下開動機器拍攝,把蔣委員長嚇了一跳。蔣對他白了一眼,又裝模作樣繼續講話,講完,便回到宋美齡身旁坐下。熊式輝接著講話,才講幾句,老蔣忽然站起,把熊式輝推向一旁,用手招呼那個攝影青年過來,指著他對台下市民說:“今天是新生活運動大會,要大家講究整齊清潔。你們大家看看,這樣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也跑來參加‘新生活運動’大會,豈不是給‘新生活運動’一個大大的侮辱?”這時,蔣介石的便衣侍從一擁而上。這個青年頓時嚇得麵如死灰,全身發抖。台下所有的人都為他捏一把冷汗。後來還是熊式輝為之解了圍,向蔣解釋:“這人是中央社的攝影記者,昨天才由上海乘飛機趕來,因不懂‘新生活運動’意義,所以沒有修整儀容,今後要教育他改正。”這樣,蔣介石方平和下來,揮手讓他走開,台下的人們才鬆了口氣。

會後,南昌的街頭巷尾、角角落落都貼上了花花綠綠的“新生活運動”的標語口號,那些東西的內容大抵都是要求南昌市民要做個“不隨地吐痰,不穿奇裝異服,不袒胸露背,要懂得說‘早上好,晚安’”之類的“文明人”。

“新生活運動”在南昌煞有介事地興起,既忙壞了市民、機關、團體,也忙壞了市容市貌的整治者,因為要在“三個月”內出“成果”,所以市內的街道、商號、銀行的門麵都修的修、整的整、洗的洗、刷的刷,總之是麵目一新。當時的中山公園、城北公園、湖濱公園、豫章公園裏該栽樹的地方栽了幾株樹,該置石桌石凳的地方也搬去了幾塊石頭,該漂著小船的湖麵上也漂起了幾片樹葉似的小劃子。此外,南昌當局還大力開展了“南昌市衛生運動”和“體育運動”,舉辦了兩屆“新生活運動集體結婚”。為了要市民養成守時的習慣,在中山路與環湖路交叉處建起了一座標準鍾樓,在湖濱公園裏建造一個音樂堂,當時的“江西省推行音樂委員會”主任委員、音樂家程懋筠親自在這裏教市民唱由他作曲的《新生活運動歌》和《複興歌》。

湖濱音樂堂是當年人們喜歡的一個熱鬧去處,這裏的露天舞台構造特別。台下前麵有個演奏小樂池,必要時還可坐上二三十個賓客,台下四周有可容納數百人的座位場地,周圍圈有鐵絲網,鐵絲網外亦常站有不買票的觀眾。每當夏夜,一輪明月當空,星星朝著人們直眨眼睛,清風拂來,動人心弦,更增加了音樂堂的演出效果。抗戰前這裏常有演出,至今仍有老人回憶,當時在這裏上演根據真人真事編的戲劇《血灑長空》。舞台上,飛行員閻海文的情人在湖邊高歌:“飲酒,請飲盡,我們這離別的酒樓。今夜啊!請記住,這西子湖濱,這黃昏幻影,這悲壯的餞行。明天啊,明天!你是萬裏鵬程,完成你那壯誌淩雲!”這唱詞有點“洋歌劇”詠歎調的味道,想來確實會把觀眾聽得像酒醉似的搖晃。次日閻海文參加上海空戰,不幸飛機被敵彈擊中,他趕緊跳傘,卻又落入了敵陣,便毅然拔出手槍自殺身亡。上演這出戲時,閻海文的弟弟正路過南昌,親眼看見《血灑長空》後,痛哭失聲,觀眾皆大受感動。

我把老南昌發生的這一幕寫進《豫章遺韻》一書,沒有想到的是,書出版後,收到不少來信,其中一封是來自長沙的時年八十八歲高齡的徐廷敏先生,他竟是當年《血灑長空》的排練參與者,徐先生隨信寄我一張他的照片留念,照片上的老先生雖然白發勝雪,仍不失儒雅清俊,別有一番氣質,有一副民國人物的好樣貌,這令我想到外公,甚至後來的木心先生。排演《血灑長空》時他年輕俊逸,風華正茂,我可以想象那舞台上下,抗日救亡,是怎樣的昂揚激情,怎樣血脈僨張的青年麵容。一個經過那個年代場景的老先生來信,完全有著屬於他獨有的語境,不忍句摘,茲錄於下:

程維先生座右:素昧平生,冒昧函候,乞恕罪!

我是年近九旬,生自洪都而客居長沙藝海一葉浮萍。日來有幸拜讀您的大作《豫章遺韻》,感到十分親切。使我的記憶又回到了六十幾年前的抗日烽火年代。往事曆曆,恍如隔昨。蓋我曾是您在大作中所提到的《血灑長空》一劇排練的參與者。該劇的演出單位是“江西推行音樂教育委員會抗敵劇團”,男主角是黃若海(南京國立戲劇專科畢業的高材生),女主角張慧係劇團的基本演員。(解放前隨夫婿去台灣,現況不詳)

您在大作第184頁上記述的《血灑長空》歌詞,有幾處與原詞不符,原詞是“飲酒,請飲盡我們這別離的酒樽。今晚啊,請記住,這西子湖濱,這黃昏燈影,這悲壯的餞行。明天啊明天……”對該劇台詞,我記得滾瓜爛熟,不易忘卻。這是因為我既是一名“畫匠”,又是一個“龍套”。在南昌的八十上下的老文藝界同誌,敬請代我向他們問好!肅此敬致禮!

老朽徐廷敏上

2004年6月21日

徐廷敏先生言辭誠懇謙恭,附此也是一份紀念。如果老先生健在,今年也該一百多歲了吧!祝福先生健康長壽。

1934年的6月3日,蔣介石夫婦興致勃勃地參觀了在南昌舉行的“新生活運動展覽會”,隨後,蔣介石手令南昌市政委員會,修建八大鄉賢路。蔣欽點的這“八大鄉賢”是王陽明、文天祥、王安石、黃宗羲、陸九淵、歐陽修、謝枋得、王夫之,其中頭一位“鄉賢”就不是南昌人,而是老蔣自己的老鄉,他被強塞入了江西鄉賢之列,王夫之與黃宗羲也夾帶在內。當時市政委員會看出了這個問題,便向省主席熊式輝陳述。熊式輝明白這是“欽定”的,又豈敢擅改,隻有沿用。其實早在1926年南昌設市後,開始拆除城牆,修築道路,辟環城馬路,便分別以十大鄉賢作為市區的幾條主次幹道的名字。蔣介石此舉,雖是炒“現飯”,但更是在顯示自己的良苦用心。隻是在曆史上“新生活運動”終是作為南昌人的一樁“笑談”而了結,以至我的外公在多年後回憶起來時,也說得滑稽。但那段曆史被南昌的一條條街道記錄了下來,如果那一條條道路是錄音帶的話,現在播放,裏麵一定少不了幽默的笑聲。

然而,這裏我要特別提到的是,始建於1928年的那條以王安石的名字命名的“安石路”,今天已成了象征南昌現代風貌的八一大道,這條路從整個南昌來看都絕對是大手筆之作,而它的執筆者就是南昌人一提起來便會豎起大拇指的人:邵式平。

邵式平是個既有政治家胸懷、實幹家魄力,又具有平民風格的省長。1949年6月16日,江西省人民政府成立,邵式平任省政府主席兼南昌市軍管會主任。那時的南昌剛剛解放,百廢待興。1950年7月,邵式平組織編製了《南昌市城市建設方案》和《南昌市區規劃圖》。1952年,他親自主持設計了八一大道。這條大道真可以說得上是“連接曆史與現代”的史詩般的長卷,路長3000米,寬60米。朱德來昌視察時,曾讚歎道:“邵式平同誌,這條大道好啊!就是戰備也是需要的,到時直升機就可以在這裏起飛了。”

位於八一大道中段東側的一片坑窪澤地,同年也被開辟為廣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裏常常舉行轟動全城的萬人集會,廣場上空口號飛揚、旗幟飛揚、彩球飛揚,當年廣場給人留下的印象既強烈又虛幻,如同一個個巨大的氣泡,在陽光的照射下,五彩斑斕,上升一定高度,砰然炸裂。

8

車站,當一條條道路在眼前出現之後,我們便不可回避地遇上了它。車站,是一個帶有種種暗示和象征性的名詞,是旅途無一例外的起點與終點。我們總是從一個車站出發,抵達另一車站,抑或最後還得回到起點的那一站,風景與經曆都在從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的傳遞中閃過,自然景觀、生命感遇皆包容其中,所以有人說:生命在路上。而車站便是濃縮了人生整個旅途的一種令人不得不予以正視的標識與象征物。這樣,在哲學家的眼裏,車站就成為一道很有意味的命題。一個城市的車站,除了實用之外,還有審美價值,可以展示一座城市的精神風貌。我還要說的是,車站是代表一座城市最充滿人性關懷的苦苦守望者和深情迎送者,同時更是無數相逢與離別的兩種截然不同情感衝擊的承受者。誰說車站是麻木的?每一座車站在城市人的眼裏都是含有無限溫情的。人們把許多記憶和情感體驗都留給了車站。鮮花、淚水、微笑、驚喜、歡呼與揮別永遠在車站閃爍。因此,一座城市車站的變遷,不僅能夠看出這座城市的曆史,也能看出不同曆史階段的這座城市人的內心狀態。

過去與外地發生交通勾連的主要依靠是河道。南昌位處南北交通要道,南溯贛江入廣東,北沿贛水經鄱陽湖而進長江再轉各地,所以曆史上許多在南昌留下過行蹤的人物,都是首先把腳印寫在水上,然後才落足於南昌的熱土上。像初唐的王勃也是一路乘船而非騎馬來叩訪南昌的,當船行至“九江第一險”的馬當山下時,還流傳出一個神風助船送王勃的故事。但畢竟水路局限性大,跟不上人類向前發展的腳步,於是,棄舟登岸成為一種必然。

俗話說:騎馬不如乘船,乘船不如坐車。坐車則必須有車站,南昌的車站是從鐵路開始的。1904年(清光緒三十年),贛籍京官李盛鐸等聯名向清政府農工商部呈請“自行籌款,修築江西境內鐵路”,倡議成立“江西全省鐵路總局”,並奏薦九江人前江寧布政使李有芬為總辦,陳三立為會辦。獲準後,總局就設在南昌百花洲沈公祠,定名為“江西鐵路總局”。經過多方籌措後,決定先修南昌至九江的“南潯鐵路”。

但真正要把每一節鐵軌結結實實地按設想鋪在地上遠非易事。大概費時10年之後,1915年4月,鐵軌才鋪到了南昌江北的牛行,宣告全線通車。這樣,南昌才有了第一座車站,老南昌都稱之為“江北牛行車站”。

1935年,“浙贛鐵路”開始興建,當局就選址勘察了今站前路東端的一片荒山野地,開建一座可容鐵路管理機構和車站在一起的大廈,這就是浙贛鐵路的南昌南站。1936年9月5日浙贛線正式通車。據說,那天杭州、南昌兩地車站為慶祝這次通車盛典,兩省分別舉行了浙贛特產展覽會,由火車免費運輸首批展品和銷售特產。此項活動為時一月,觀眾如潮,盛況空前。

現在的“南昌火車站”仍在原南站的位置。南昌站作為京九線上唯一的省會城市車站,是一個在原址建造的嶄新的現代化一等客運站,它結構新穎,建築雄偉,氣勢恢宏,具有吞吐四海萬象的胸懷氣度,是南昌市對外開放的一個醒目象征。

南昌的汽車站要晚於火車站出現。

北伐戰爭前,江西全省僅有“九蓮公路”一段,即九江至蓮花洞,全長不過20公裏,雖是那麼短短的一段,它卻標誌著江西公路之始。據資料載:1925年設“江西省道局”時,適逢北伐軍進抵南昌,遂告停頓。旋另設“江西公路處”,又因戰事初平,計劃無法進展。1927年重組江西公路處。1928年秋,修建南昌至蓮塘公路,1929年延伸至樟樹,1932年到吉安,1934年達贛州。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也正是在1934年,選定江西省公路處(今廣場南側南昌柴油機廠所在地)作為南昌汽車站。這個站當時隻有三間用木板搭成的候車、售票房,設施很是簡陋,東邊還盡是荒山墳地,每至陰雨天便顯得特別淒涼。那時在這個站乘車的人感受一定很糟,尤其是乘車遠行的人,內心的滋味應比柳永的吟別詞更淒切。

“老南昌”們說:“開始這個車站隻有少數破舊汽車投入運行,且經常發生‘拋錨’事故,破汽車一啟動,就是‘風起一身灰,雨落滿車泥’。”這景象無疑成了南昌滄桑的回憶,而留在人的腦海深處。長途汽車站位於八一大道東端的鬧市區,車站正對門的就是南昌乃至江西的第一道:八一大道。這條氣勢如虹的大道給位於身旁的汽車站注入了一種同樣的磅礴之氣。八一廣場、百貨大樓、服務大樓、江西展覽中心(原萬歲館)、江西賓館、江西藝術劇院、革命烈士紀念館都位於這條道路兩旁,可以說這條路彙集了自五十年代以來不同時期的南昌標誌性建築。長途汽車站又移建徐家坊,也是直通八一大道。當年外地來南昌的旅客,從火車站下車經站前西路必經八一大道進入城市中心,這八一大道幾乎是外地人進南昌的第一感官印象,數十年來,每一位從南昌火車站或南昌汽車站走出來的外地人,踏上八一大道都應該會對南昌有深刻印象。

1995年我在蘇州遇到青海詩人昌耀,問他是否到過南昌?他說去過,脫口說出八一大道和八一廣場。其他的也許他都忘了。

時間中的過往,都成了一幀幀的舊照片。俯仰千年。站在南昌古城的街頭,時間的雄奇、闊大、浩渺、渾茫,都隨我們的目光和思想產生一種千年透視,它對宇宙、對世間萬物的作用力,使我迷戀而又敬畏。博爾赫斯說:“時間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顫抖的、嚴峻的問題。”它仿佛無形無色,比什麼都抽象,但又比什麼都具體,從一棵幽草由地縫中露出尖尖小腦袋,到一座曾經輝煌的古老宮殿的風化、傾塌、消亡,時間的表現比什麼都具體和客觀。“我們的命運之所以可怕,正是因為它是實實在在的現實。時間是造成我的物質,時間是吞噬我的河流,而我正是這河流;時間是摧毀我的老虎,時間是焚燒我的火焰,而我正是這火焰。世界的可悲在於它是真實的……”博爾赫斯對於時間的認識極為深刻。

站在擁有2200年曆史的南昌街頭,來去的時間已經不隻是風的形態了,卻又像風一樣拂過這座古城,把舊的東西帶走,將新的事物催生。但我認為這又不完全是時間的魔術,而是生存於這座城市裏的人們發自心底的需求,正像當初灌嬰和隨同他的將士,需要在這塊土地上由心底的想象去建造一座城池的念頭是一樣的,人們需要奇跡,人們需要變化,一座城市2200年來的演變就是對於這種心靈需求的一種鮮明回應。從洗馬池、瓦子角、皇殿側等古老的街道走出,迎麵而來的是具有現代活力的展覽路和黃家巷,這兩條街在近20年來的南昌變化中我認為是最有代表性的。黃家巷在20世紀80年代有南昌的“小香港”之稱,而展覽路完全是一條興起於20世紀90年代的全新的商業街,又被南昌人昵稱為“女人街”或“麗人街”。從南昌人對這兩條街的別稱裏,就不難看出其包容的現代內涵與當代意識,以及南昌人內心與南昌市的街道發展所達到的一種和諧。因此,在將寫完南昌的街巷時,我眼前陡然顯現出“小香港”的繁榮和“女人街”的時尚豔影的景象,於是我決定用這兩條街來作為這一部分的壓卷。

黃家巷在1905年收藏的南昌城圖上,分段標稱三皇宮、葡萄架。1935年拓寬修築,為提倡國貨而取名為國貨路。抗戰勝利後為紀念晉朝江西籍大詩人陶淵明而更名為淵明路,1966年之前又稱黃家巷,但至今這條路的標誌牌上注明的是淵明路,而南昌人都習慣稱“黃家巷”。20世紀80年代中期,私營個體商業開始興起,黃家巷成了南昌個體商業意識在新時期最早覺醒的一條街,同時又成為代表流行時尚的一條街,那些總把當時的人嚇一大跳的新潮衣物:牛仔褲、喇叭褲、緊身衣、高跟鞋、日本西裝等都是出自這裏,而且又不同於國營商店,這裏可以自由討價還價,所以黃家巷尤受青年人的青睞,“小香巷、小香港”就是從他們口裏叫出來的,它體現了人們渴望自由的商業空氣。那時南昌街頭的靚男美女哪一個身上不穿有一兩件從黃家巷買來的衣服,然而對這種當時的時髦,他們的父輩們卻非常反感。記得那年我到黃家巷買了一條流行的“蘋果牌”牛仔褲回家,父親摸著又厚又硬的勞動布,不無挖苦地對我說:“這硬邦邦的褲腳彎也彎不了,我看你要躺在床上翹起腳才穿得進喲!”這話在當時是極有代表性的。據我所知,我的同齡人在20世紀80年代幾乎都受到過父母的類似挖苦和譏諷。

然而中國的時尚與新潮就是從這種譏諷與挖苦裏掙紮而出的,從滿是荊棘和釘子般的目光中,走出小巷,步向大街;從而擦亮人們的眼睛,打開人們的視野,讓人們從一片灰或一片黃的衣著中解放出來,認識豐富多彩的生活世界,使時尚貼近心靈。於是,在作為代表心靈渴求時尚躁動期與新潮初期的相對崇尚“海外”與“洋”東西的“小香港”消失之後,一條象征著時尚發展與成熟期的“女人街”在廣場北邊的展覽路悄然形成。

它的出現,給南昌市插上了一枝90年代時尚的玫瑰。所謂女人街,自然是經營女人從頭到腳、從吃到用的商業街。這條街上的一家家店鋪小巧精致,店麵內外裝修都講究品位,並有著“麗妃”“愛麗絲”“名媛”等動人的店名。店內各色物品極盡時尚之風,優美誘人,更有美麗的女人在其間走動,衣香縷縷,環佩聲聲。春夏秋冬,不論風和日麗還是刮風下雨,街頭總能看到成群結隊或飄然獨行的她們的身影在興致盎然地徜徉於一間間店鋪中間。這情景使我想到當今詩人的吟詠:女人是穿花的蝴蝶,行走的姿勢花枝招展。一種綺麗的現代氣息如一支冷梅在古老的城市街頭綻開,暗香襲人。行文至此,我深深地感到,擁有2200年曆史的南昌,就像是一棵茁壯的樹,眾多大街小巷都是向春天伸展的優美枝幹,都是它勃勃生機的體現。這座城市的人們既是它的花也是它的葉,我們站在街道上就是站在它的手上,我們吸吮著滿樹的綠意芳香,也感受著它的千年雪雨,更分享著它的風和日麗。

站在南昌的街頭,仿佛2200年時空的曆史圖景在眼前急速切割、閃回、跳躍。這種感覺使我想起自己坐在疾駛的汽車中寫過的一首詩,很能道出一種慨歎:

撕裂空氣的勁射

一陣風喊著另一陣風的名字

大道如劈

樹木爭先恐後逃離

9

時至當下,南昌的老街舊巷在近幾年已是拆得差不多了,我走到三眼井、天燈下老街區,全是白地,石頭街、天燈下、樟樹下、都司前、丁公廟,許多街巷都抹去了。再到萬壽宮老街區,蘿卜巷、醋巷、合同巷、翹步街、萬壽宮巷,也全沒了,圍起來,白地上,重新規劃,建新的仿舊商業街區。負責萬壽宮街區景觀設計的中國美院設計團隊負責人馬山先生聯係我,希望我能予以一點支持。我能支持什麼,萬壽宮街區老街巷與三眼井一帶老街巷都是既有深厚曆史底蘊又相對完整的,拆了,我心疼,建新的,再仿舊做舊,能有時光的痕跡嗎?前不久,有部歐洲電影叫《絕美之城》,我想它會拍哪座城市呢?巴黎,還是瑞士的某一城市?出於好奇,我看了,一個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老紳士狂歡了一夜,趁著黎明走向羅馬的街頭,電影鏡頭展示的全是老街,老房子,幾百年不變的街道,有的甚至破敗、頹廢了,乃至不無黯淡之色,但在老紳士視角裏,這都是絕美的,令他作為羅馬老城民深以為驕傲的。我想,當某一日南昌某任市長認識到一座千年古城老街道的重要性時,這裏的老街巷都拆光了,有的也是贗品,仿古街。哪兒也找不到城市的積澱,哪兒也沒有時間深處的鄉愁。我們的城市再古老,也像是一句空話。鋼筋水泥的滕王閣,無法慰藉文化的荒涼與寂寥。拆除前的南昌老金街

石頭街,曆史上客家人南遷的羈留點

地藏庵街,即將拆除

地藏廟巷

禾草街

後牆路老屋

樟樹下老巷,已不存

橋橋

路歸路,橋歸橋。當我麵對南昌的一條條道路和一座座橋梁時,想到這句俗語,覺得它把路和橋說得好像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不是太輕率?人在路上行走,逢水過橋是一種很自然的事,每個人都有走路過橋的體驗,應該說:橋是路的延伸。沒有路的地方,就出現了橋;沒有橋的地方,便出現了船;沒有船的地方,便有風和禦風飛行的翅膀。可見,橋與船,乃至與飛翔的翅膀都是有著密切關聯與溝通的,它們都是作為路的延伸而作用於人類的。橋不僅拓展了人的涉足空間和生存範圍,橋還裝點了自然山水間的風景,尤其在現今世界裏橋本身就是人們眼裏的一道必不可少的風景。南昌是一座傍水而居的城市,一條贛江在南昌的身邊逶迤流淌,在滕王閣的瞳孔裏與撫河交彙,千年的撫河故道上空掠過濕漉漉的千年古風,吹拂著岸邊的古城,吹拂著蜿蜒入城的東西南北四湖和城郊的水塘河汊;而在這些湖水河麵上,一座座精致的古橋,一座座淩空而起的大橋,如彩虹臥波,蛟龍飛騰,形成一種南昌獨有的蔚為壯麗的景觀;大橋宏偉如《琵琶行》《將進酒》的鐵板銅琶之歌,小橋婉約似花月弄影、綠肥紅瘦的清麗之詞,前者是豪放派的,如李太白、蘇東坡、辛稼軒、嶽鵬舉諸家,後者則是薑白石、柳三變、李易安、朱淑真的婉約一脈,令人低回吟詠,歎為觀止。

橋的分量與作用在現代經濟發展和一江兩岸的城市建設格局形成的今天不言而喻。近年來出現在贛江上的新八一大橋、南昌大橋、英雄大橋、朝陽大橋、生米大橋,還有穿江而過的地鐵隧道與汽車過江隧道都是一座城市史詩般的巨製、豪氣幹雲的傑作。它是讓我們的城市接通經濟快車道的橋梁,也是連接今天與明天的彩虹之路。看著那道道彩虹般的大橋,年逾古稀的“老南昌”們,自然會想到過去自己曾走過的南昌城裏的形形色色的橋。一位老人回憶道:“小時候,我所看見的橋,是湖塘上的古色古香、石磚木板的小橋,其中有久負盛名的高士橋、流水潺潺的洪恩橋、觀荷采蓮的靈應橋、百花洲畔的狀元橋……它們都是始建於明朝的古橋,橋上行人來往,人力車、轎子、獨輪車在橋上晃晃悠悠,其情景至今曆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