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巨山水、貫休詩畫、徐熙的花鳥及其同時代一批優秀的畫家絕對為南昌的藝術留下了紮實的文脈。我認為八大山人藝術在南昌出現不是一種偶然,其另一重原因是南唐時期的南昌就出現了一批畫壇的頂尖人物,他們為八大山人的出現埋下了深深的伏筆。在董巨山水和徐熙花鳥裏孕育了八大山人的藝術胚胎。
4
南昌城四麵環山,前依贛江,後倚撫河及錦江,河流縱橫,丘陵綿延,從戰略角度看確是易守難攻,李璟選擇從完全暴露在趙宋麵前的金陵城移都於此,絕對不無道理。然而,這同時又是一座浮躁又安靜的城市,它有著狂暴的夏日和濕冷刺骨的嚴冬,有僻靜的山和無言的大水。每年隻有春秋兩季,會像夢一樣緩慢舒展、古色斑斕,仿佛所有尖硬激烈的事物都會在此時此地消失——“比如時間、暴力或者呼喊,有一點像死亡,安詳、寂靜、唯美,具有銷蝕一切的力量,它似乎在那一刻代表著時間在毀滅”——李璟的身體和他的南唐時代如“絢爛萎靡”的宮殿從陽春三月的那一刻起,漸漸在南昌積鬱成疾。而江北之國的間諜與殺手也在這裏日夜活動,伺機發出對這個脆弱王朝的最後暗襲——這已是我籌劃多年的一部長篇小說的構思。
我甚至想,如果要刺殺這樣一個國王,最好的辦法就是收買或派遣一名畫家去接近他,當他欣賞畫時,他會完全喪失戒備,刺客便可一擊而成,比荊軻刺秦王的成功率高百倍。顯然當時後周的趙匡胤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他早看到這一點:一個如此癡迷藝事的國王與其讓他被殺,不如讓他活著,以便南唐自然而然地瓜熟蒂落,那時再吃上一口,才是最甘美的。
為了這次的抵達,中主李璟力排眾議提前三年施行實質性的遷都計劃——“金陵與敵接土壤,又處長江下遊,且宋日來雄震中原,威逼江南,大有過江之勢。敵兵若至,難以禦製,今吾徙都豫章,據上流而製根本,此乃上策”——他令大弟李景遂為洪州大都督,升洪州為南昌府,轄南昌、豐城、奉新、靖安、武寧、分寧、建昌七縣,府治所在地為南昌,於是,一場修葺城牆、拓寬街道、大興土木營造宮殿、樓堂、館所,將南昌城改建成南都的運動轟轟烈烈地啟動了。曆時三年,南昌府與此前的洪州相比自然是大為改觀。但與計劃要達到的預定國都的標準比,尚差之太遠。可時不我待、形勢逼人,公元961年(宋建隆二年)二月,李璟親率文武百官和金陵富豪貴族水陸並進,逆長江而上,經湖口入贛江,遷往南都——“沿途旌旗麾杖、六軍百司,水陸途中,車船連接,遷都隊伍浩浩蕩蕩,千裏不絕”。乘著打造與雕飾皆精良的大船而來的李璟及其嬪妃,車船載馬,“躺在暗色濃重的車後座上,\/眼前轟轟的夏夜在燈裏輪轉,\/我們豹子一樣順流而下,\/輕過了風花雪月”。那些華貴的衣飾與繽紛的裙袍飄帶,仿佛是突然向南昌卷過來的一場盛雪,“今晚房事浩浩蕩蕩,\/燈裏輪回降生了遺產”。
李璟遷都行程光在路上,就花了一個月時間。到達南昌章江門,當時,江南西道及南昌府文武百官夾道相迎。據說,此後,宋太祖趙匡胤曾專程派人前來勞問。
鳴鸞路通向的長春殿矗立在東湖岸邊,在婆娑的垂柳陪襯下,倒映於深碧的湖水中。它的宮牆與琉璃瓦的船形屋頂出現在南昌,恍如磅礴巨日,吐露金輝,使這座城有了一個非同一般的隱喻。無疑,宮殿建築是對帝王絕對權力的修辭——“此前所有的道路,都是通向這些宮殿的,那些道路的價值,是由這些宮殿確認的,道路是過程,宮殿是結果,沒有宮殿,所有的道路,都將變得毫無意義”(祝勇)。浩蕩千裏的路途,旌旗麾杖、六軍百司,水陸途中,車船連接。從南京到南昌現在乘飛機也就一小時左右時間,而李璟一行卻在路上走了一個月,水陸車船來到了這裏,都是為了得到宮殿的“確認”,這固然是一種身份與價值的認定,對於李璟遷都一行隊伍來說,這不是問題。反過來是他們——這幫來自故都金陵的遷客,對新都宮殿的“確認”與否,更為關鍵。
也就是說,南昌是否堪當南唐的國都呢,這需要得到一種無可置疑的“確認”。一座宮殿或許建起來不是難事,但它建在什麼地方,建在什麼時候,為誰而建,卻至為重要。換言之,南昌是在何時,被何王朝,被何人選為國都,這不僅關係到城市的命運,更影響到一個王朝的命運。
按理說,三年建起來的南都宮殿應該不會是豆腐渣工程,可李璟前後轉轉,就覺得不對勁。事先,身在金陵的李璟對南昌知之甚少。他隻想盡快把長江對岸的威脅甩得遠遠的,躲到千裏之外的南昌“偏安”喘息,沒有想到這座建於公元前201年漢開國名將灌嬰手上的城市竟是如此狹小,狹小得如同一個隱逸的古人的草廬。它曾以素樸與簡單拒絕一切龐大和喧囂的事物,把任何一具古琴可能發出的聲音都藏在流水裏,而南唐釋放了它們,釋放了一座內地之城向大地、向天空打開的最大可能性。盡管它的局限那麼明顯,以至金陵的帛袖不能完全地舒展,帛袖下的宮儀、百司、部吏、貴胄,不得不因狹窄的空間而憤懣,很可能在連一個屁也打不出的窄巷裏就擠著幾個國家級的機關。軒轅馬車不得不停在巷口,官吏們不得不在窄巷裏徒步穿梭來去,如一群被放逐的白日夢遊者。他們詛咒這個狹窄之地,詛咒它沒有金陵所具有的國都的宏偉——這使李璟開始懷疑起自己遷都南昌可能是個重大的失策。他徘徊於按照他的要求建造的散發著木頭和紙墨氣息的澄心堂,也懷念起不久前還那麼斬釘截鐵要離開的金陵來。
5
澄心堂,原是李璟的父王南唐烈祖李昪在金陵時宴居、讀書、閱覽奏章的便殿,也是李氏王室特有的一個文化空間——“浸潤著紙的巨大幻影和一陣陣由紙蕩漾開來的柔和雪光”。澄心堂原名“誠心堂”,後據《淮南子·泰族訓》“學者必須澄心清意,才能明於天人之分”,改作澄心堂。李璟遷都南昌,這裏自然為李璟建了澄心堂——他專用的“上書房”。澄心堂被後世視為一個書畫符號,李璟不僅在澄心堂吟詩填詞,還招來宣州有名造紙匠,自己脫去黃袍,穿上工匠的圍裙,充當下手,一起研製書畫宣紙,將宮殿澄心堂變為紙工場,其所產紙便稱“澄心堂紙”。此紙:“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滑,冠於一時”,李璟又為之命名為“黟川雪”,清同治《黟縣誌》載,自南唐始,“黟產多良紙,有澄心、凝霜之號,長者五十尺,自首至尾勻薄如一”,乃宣紙中珍品——“肉豔的盛宴之後,嗜於文藝的國主喜歡這種涼寒。如夢如幻的他,需要偶爾的靜醒作為調劑”。李璟除了自己享用澄心堂紙,偶爾也恩賜給有功的大臣,以示獎賞。李璟視這種紙為珍寶,讚其為“紙中之王”。
坐在澄心堂,李璟滿腹心事,他想起了父王李昪開創的江山基業,何以一步步走到如此地步,何以從金陵至南都?在李璟眼裏南都雖沒有金陵的虎踞龍盤之氣,但尚可藏龍臥虎,南都的宮殿是對金陵宮殿的仿製,然而父王當年的王者之氣能夠仿製嗎?思及此,李璟是黯然的。南都格局局促,街衢狹窄,百司官衙鋪展不開,官吏貴族怨氣衝天,足以讓他寢食不安。
他想到了留在金陵監國的太子李煜,李煜也是不情願他遷都南昌的。李璟離開金陵前便招來吳王從嘉(即李煜),對他說:“吾已決定日內遷都南昌,立汝為太子,留在金陵監國,以嚴續和殷崇義為汝輔佐,朝中大事申奏南都,日常政事就由汝裁決!”李璟沒有將自己的意誌強加到這個與他有同樣“雅好”的兒子身上,他甚至是順從了愛子想留在金陵的意願。
南昌的澄心堂縱有上好的宣紙、筆墨,也有細潤的明月清風,然而他的詩心卻被惆悵占據。每日退朝下來,他會北望金陵,鬱鬱寡歡而又心事重重,為了不至於讓他一雙愁眼老是北望,侍臣將一幅秀美的山水畫屏擺在他眼前,看著畫屏,他又想起金陵的風雅舊事:“保大五年元日,大雪,命太弟已下登樓展宴,鹹命賦詩,令中人就私第賜李建勳繼和。是時建勳方會中書舍人徐鉉、勤政學士張義方於溪亭,即時和進。乃召建勳、鉉、義方同入,夜艾方散。侍臣皆有興詠,徐鉉為前後序。仍集名手圖畫,曲盡一時之妙。真容,高衝古主之;侍臣、法部、絲竹,周文矩主之;樓閣宮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魚,徐崇嗣主之;圖成,無非絕筆。”李璟仍然清楚地記得董源一筆筆畫出鬆林的景致時自己發出的讚歎,董源謙恭地說,我隻是把我家鄉的景致描繪在紙上而已。董源的家鄉不就是南昌鍾陵嗎!李璟想,現在我把國都也搬到董源的畫上來了,隻是一幅澄心堂的宣紙怎承受得了一個王朝呢?
6
李璟遷都南昌,是希望這座城市能夠作為他的朝廷的避風港,金陵風大,南昌的地理位置很適合,能為朝廷提供安全的庇護。他當然知道南昌是一個隱居之地,過去不少隱士都待在這裏,南昌都對他們實行了完美的庇護,還使這些人獲得了不錯的聲譽,像徐稚、梅福,一直讓詩人詠歎著。李璟正是要找這樣一個可以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地方,像一個隱身人潛藏在風景中,到時突然現身,令世界大吃一驚。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南昌固然可以讓一個人很好地隱居,卻不可能將一個朝廷、一個國都也隱藏在此——南昌實在沒有這種力量,它的山水適宜修道、煉丹、悟禪,它的城市可以讓一些對世界所求不多的人在相對僻靜中獲得些許自適與靈魂的安慰,它的外省地位可以遠離那些滾滾塵囂,仿佛能讓迅疾變幻的時間放慢一些,但這並不等於它能使人置身事外。南昌沒有“世外桃源”的條件,它甚至算不上是李璟心中的“烏托邦”。對於一個王者和一個國家的首都來說,它根本就不具備那種寬宏與大氣,無論在空間環境,還是人文環境方麵。它也缺乏李璟像氧氣一樣必需的那種優雅、高級、輕盈與溫暖。當他三月天到達南昌之時,明顯能感受到的是這座城市的潮濕與燠熱,天氣的陰晦不定。從陳舊木頭裏釋放的黴味與大量茁壯的綠色植物瘋狂散發出的青澀且渾濁的氣息混合著。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像是對這座城市的第一聲招呼。接下來的日子,他陸續聽到官員們對所處狹窄空間的抱怨,這種抱怨日甚一日,好像他們趕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抱怨這座城市——將一腔激情化作滔滔憤懣。李璟跺腳:別說了,都滾開!群臣這才帶著抱怨聲散去,他的眉頭上卻堆起了一噸重的陰鬱。
李璟由對自己遷都失策的懷疑漸漸轉為對身體的不信任,他開始覺得頭痛、四肢乏力、胸悶、嘔吐,太醫診為水土不服,又不好明說,隻說是聖上操勞國事所致。李璟慢慢變得吃什麼吐什麼,隻能吃一點蔗漿,他的身體垮了。有人認為皇上患的就是思念舊都的病,一遷回金陵,病準好!
動遷,談何容易,從金陵遷南昌,南唐已是傷筋動骨,耗資巨大,折騰得國庫拮據。再從南昌遷回南京,更何以堪?但不管怎樣,有的人說,就是爬也得爬回金陵。可是沒等到動遷,李璟就於此年六月病逝長春殿。他在遺詔中留言要葬於南昌西山。可後主李煜沒有聽從,而是將李璟遺體運回金陵,葬於順陵。在這期間,李煜為迎葬父皇,處理南都後事,應該是來過南昌的,但他不會留在南昌,而是更加迅速地把國家機構遷回金陵。
7
南唐人奢靡、頹廢、華麗又黑暗的生活,如風中的鳥雀在飛翔中墜落。
南昌作為南唐國都實際上僅四個來月,勉勉強強有一個春季。然而僅短短一季,這裏也彌漫了南唐的絲帛錦繡奢華氣,它頹廢與浮豔,仿佛東湖水麵變幻不定的光影,折射著一個時代的鏡像。
南唐遷都南昌不是李璟的錯,是曆史使然。南昌可以讓人在這裏偏居,隱逸,消退掉內心的欲望,甚至與世無爭,但前提是必須要對這座城市有忍耐力,對它的偏僻、狹隘、局限性視野所形成的短見和習慣性遺忘要有包容的胸懷——它不能包容你,你隻能包容它。如此,你可以在這裏做一個獲得好名聲或受人敬重的隱士。但是,如果你需要它滿足作為一個國都的需求,其結果必然相反。李璟和他的百官移都南昌就是被這種“相反性”折磨,以至無法忍受。南昌並不是李璟在金陵所虛構的南唐“新國都”——縱使它能原樣複製金陵的宮殿,但在“複製”中是大打折扣的,它是具體而粗糙的,有溫度、氣味和視覺的一個地域。這個地域原本隻是出現在人嘴上或寫在紙上的一個名詞,然後半模糊半清晰地出現在大腦裏,最終讓他置身其間——使他身體的每一處感覺器官都毫無保留地與之發生接觸——以至他的身體開始出現排斥,他甚至不能接受那裏的食物。他的感官越與此地相抵觸,他就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這裏是他的宿命之地。
遷都南昌對於李璟來說,並非出自他誤以為的“個人抉擇”,而是有一股他遠遠不能操控的大而無形的力量把他推到了這裏,他貌似“主動”的一切行為都是對那股力量的被動接受。在李璟閉目的那一刻,他已然完全明白,這是他的命運,也是南唐的命運。但這對於南昌和很多人來說,卻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遇。
李煜在父王死後急於遷回金陵,並不是對李璟遷都南昌所做的修正,他也是“宿命”之人,知道自己無法“修正”南唐的命運。他僅是順從生命的意向——李煜詔命林仁肇為南都留守兼南昌尹後,便趕緊拔腿走人了。公元972年,宋太祖用反間計使林仁肇被李煜派人鳩殺,南昌城隨即陷落。
一出看似昂貴而奢華的宮廷大劇,將南昌作為實景舞台,匆匆演罷,匆匆收場,華麗的布景和帷幕卻沒有隨之拉上——南都的建製一直持續到公元975年(開寶八年)南唐覆亡,其南都的角色方告終止。南昌為南唐名義上的首都前後17年,貫穿整個李後主時期,然而沒有帝王的國都即便保持國都的建製,也隻是一座廢都。也就是說南都自李璟死後就已名存實亡,長春殿在蒼涼的暮色中頹然老去,“像一件蒼老的木器”,此後一千多年中,宮殿也因年久而逐漸坍塌,至清代初年僅剩長春殿。1853年,太平軍西征軍賴漢英攻打南昌3個月不克便炸毀順化門(現展覽館)一帶城牆而攻入南昌,附近民房被大火焚毀。至1928年4月,國民黨南昌市長伍毓瑞拆城牆修環城路,皇宮的古城磚瓦就徹底難覓蹤影了。南都也成了南唐的一個虛擬的名詞和東湖的幻影,僅餘皇殿側的地名供人用想象填充它的空白:
南唐廢都的
遺址
也消失在空氣裏
就為一首詞
買回四百頁廢紙
長春殿
故國的春衫
包裹妃子的乳房
在南昌鼓舞了一次
就返回了金陵
燒餅老五
抓一把空氣
在鼻尖嗅了一下
他的糖燒餅
在這裏賣了半輩子
皇上說好吃
傾斜的華蓋
一路鳴鸞而去
東湖水軟
澄心堂的四尺宣
再也承受不住
一個比紙還薄弱的
朝廷
對於南昌人而言,南唐國都留下的那一抹金粉氣息似乎早已在遺忘中消失殆盡,除了史書、地方誌裏簡短的文字表述,甚至宋朝乃至明清的詩人到南昌,也懶得為這段短暫的“南都史”稍做憑吊。而在另一些南昌人的眼裏,“南都”也好像是一處“失語地帶”。仿佛那是一個避之而唯恐不及的瘡疤,一個短命王朝的陪葬——卻沒有真真切切地把它看作上蒼和曆史所賜予的機遇。
南唐無言,南都無語。洪崖夢記洪崖夢記
這是一個現代人的古典夢境。它古樸、典雅而蒼茫,你帶著一身都市的塵囂進入其中,像進入我們的前世,進入一個夢境,然後被其意境洗滌。出來時,你麵對滾滾紅塵的一座城市,仿佛是應答著一種蒼涼的承諾。略有點文史知識的人,都知道“洪都”“洪州”和“豫章”同是南昌的別稱。在曆史上,南昌一度以“洪都”為名。而那個時代,南昌也確曾熱鬧過,有“東南都市”之稱,其轄境相當於今日江西的修水、錦江流域和南昌、豐城、進賢等地。那個時代就是皇皇大唐。王勃在他那篇名序中開筆就寫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這洪都的得名便來自古老的洪崖。單憑這樣一個由頭,就足以吊起我們的胃口,勾起我們的興致,取道洪崖去索解一番。
洪崖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時至今日,它仍吸引著許多南昌城裏的人引頸西望。
距南昌以西30餘裏的灣裏伏龍山中,有一處頗具神奇色彩的名勝,與投書浦遙遙相對。它便是洪崖所在地,被譽為豫章十景之一的洪崖丹井。你一接近那裏,就會聽到泉水咚咚,仙樂飄飄,仿佛整個身心都沉醉在久遠的傳說和音樂裏,使你感受到山水與生命的神奇魅力。洪崖丹井和南昌的其他曆史勝跡最明顯的不同之處在於,它具有相當的傳奇性,而且它又和煉丹、音樂這些很有些仙氣又虛無縹緲的東西連在一起。這與那些有確鑿記載的曆史人物和史跡有較顯著的區別,但它是南昌最古老的名勝古跡。洪崖,其實是一條山澗兩岸陡峭的石崖,崖下長年流水擊石,淙淙作響,積瀑成潭,深不可測。據說,這就是有“音律之源,洪都之根”之稱的洪崖丹井。想一想,大地上處處管弦絲竹,都曾由此發出,便足以令人駐足而觀,發出驚歎。史載:4500年前,黃帝樂臣伶倫,又稱洪崖先生,在此鑿井煉丹,斷竹而吹,創製音律,因而成為中國音樂的鼻祖。
設想洪崖先生斷竹而吹的時候,一定如天樂開奏,百鳳齊鳴,一種難以想象的境界被音樂打開,而樂聲又充溢在山林野穀之間,猶如繁花競放。想必其時,風也屏息,鳥也無聲,猿也不啼,獸也駐足,都在側耳傾聽滿山的仙樂。那些生靈一定是有福的。洪崖先生正是在與大自然天地萬物的交流中,發現了音樂的神奇力量,創作了天籟。當洪崖先生的樂聲,從伏龍山穀飄出去時,遍天下都響起了美妙絕倫的音樂之聲。今天,當我們聽到那些美麗的管弦樂時,不能不感謝洪崖先生,不能不感念洪崖陡壁下的那泓發出樂聲的淙淙清流。
為了紀念樂祖洪崖先生,曆代名人雅士到此尋訪不絕,至今峭壁上仍留有多處摩崖石刻,盡管有不少鏤文因年久而被風蝕,但拂開歲月的風塵,我們仍可清晰地欣賞到幾處珍貴的石刻。最早的是南宋淳熙乙巳年(1185)冬的石刻,記載:“海陵周次張、龔蘇中、鄴枚帷,以淳熙乙巳冬,攜樽訪藥臼,徘徊不覺暮矣。曝西日,掬清泉,相與樂而忘歸。”這則石刻實質上是一則宋人小品,頗值玩味,也很見性情,使人產生悠遠的聯想。清康熙丙辰年(1676)笑堂白書刻“洪崖”二字於壁。此外,還有一處石刻令人耳目一新,那是閩長溪、遊起南題刻的一副漂亮的聯句:兩峽懸流聯瀑布,一泓活水噴洪崖。把這處自然景觀描繪得生機盎然。
有詩文在山水上鐫刻,這裏不出名、不吸引人,也就不可能了。
隋唐期間,南昌曾數次更名為洪州、洪都,便是源於洪崖。在曆史的歲月裏,不少名人,如謝莊、歐陽修、嶽飛、湯顯祖、張位等都曾在洪崖駐足,留下了十分難得的詩篇。唐朝茶聖陸羽則將洪崖瀑布品為天下第八泉。洪崖丹井附近還有著名的翠岩寺和紫陽宮,一直是遊人流連之處。
現今的洪崖丹井旁,塑立了洪崖吹竹的雕像。徘徊塑像前,令人產生無限神思。
你所吹奏的\/不是樂器,是你自己\/在你吹響生命的瞬息\/山和岩石,都注滿了生機\/我聽到的,不是樂曲\/是你飄飛的頭發\/揚起的胳膊\/腰間的獸皮\/你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合上了音樂的節拍\/你嘹亮的生命\/使音樂彌漫了世界
——《題雕塑:樂祖洪崖》
這麼一塊可說得上是“風水寶地”的地方,對我而言,曾經是隱藏得很深的一個神奇的夢,又是一個在現實中撩開麵紗的瑰麗傳說。說來有趣得很。20多年前,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我父親在灣裏工作。我家就住在洪崖丹井附近,我童年一半的時光都是在那裏度過的,那裏留有我童年的夢想和歡樂。隻是當時我們根本不知道,在那溪水流淌的茅草叢裏還藏著一個有這麼大來曆的名勝古跡。可以說,那時洪崖丹井還湮沒在雜草叢生的歲月裏。除了一條草木荊棘掩蔽的山澗之外,其最大的特點,也是當時最吸引我們的地方,就是山澗上方修有一座水庫。水庫的水清澈且沁涼,夏季到來的時候,那裏就是我們遊泳的樂園了。放眼四望,隻有寂寂青山,因此,除了夏天,這裏都是幽靜異常的,但我和童年時的夥伴常常放浪形骸於此。說不出喜歡這裏的什麼,大概就是看上了這裏的清寂,不會受到大人幹擾,可以盡情地把童年的快樂灑落到此處的山水間。
搬回南昌市內以後,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裏,我都常常夢見那裏幽寂的青山、溝壑。也許正是那種幽寂,使我在潛意識的夢境中,會出現一些令我醒來時都為之驚訝的景象。我夢見山間的溝溪上總有一團蒙蒙的亮光,使周圍的草木顯得特別聖潔,而清幽的山坡上,則出現了一層層寬大的階梯,一直通向山頂,那梯階又平整又潔靜,令人產生神聖之感。這種夢幻中的景象一直伴隨著我,直到幾年前我到灣裏參加一場作家筆會,會間安排到洪崖丹井和翠岩寺遊覽。
我步出車門,頓時產生一種故地重遊而又與童年中的故地絕對不同的陌生感,看著原先溝壑間開發出來的洪崖丹井及清幽的山坡上立起的翠岩寺,我真覺得夢中的景象成了現實。難道冥冥中遠古的洪崖先生曾在夢裏給過我昭示,或者我內心對那塊童年中流連過的不尋常之地早有感應。可見南昌確是一塊神奇的土地。一個人真正留有夢想的地方不會多,而洪崖丹井對我而言,實實在在是一個留有夢想的地方。這種地方對海內外所有遊人來說,都是值得一觀的。隻是對當今絕大多數人尤其是對外地人來說,洪崖丹井仍是“養在深閨人未識”。據我所知,這也是令當地想開發這處旅遊資源的領導頗為頭疼的問題。我想,要把“洪崖丹井”作為旅遊項目來開發,首先不該再立足於把它作為“豫章十景”之一來宣傳,那隻會被其他幾景衝淡其文化價值。應該把“洪崖丹井”作為“中華一絕”的名勝來做文章,立足於洪崖為“中華樂祖”來宣傳。這裏是中華音樂產生的聖地,洪崖吹竹發出的樂聲是空前的絕響。這首先要使音樂界認同,讓搞音樂的來看一看,做一番認真考證,舉行與此相關的研討會,盡量請當代的大學者、大文化人來走走,讓洪崖丹井給他們留下一點難忘的印象,使他們留下一點筆墨或在心有所感時寫出一些文章,使洪崖丹井傳於山外。要有旅遊的大文化意識,不是等人走到南昌才知有“豫章十景”,來到灣裏才知有個樂祖洪崖在此。不要自尋借口說洪崖地處偏僻,交通不便,事實上它與全國許多名勝相比,應當是交通便利的名勝之一,乘車幾乎可直接到洪崖丹井。這樣一個地方沒開發出來,實在是可惜了,會令世人少了一個能夠讓心身浸潤山水之秀、音樂之靈的機會。
餘秋雨到南昌後覺得南昌不好玩,青雲譜又太鬧。我們是不是應該向他介紹南昌城外還有個樂祖創製音律之地呢?是不是順便領他到洪崖丹井走一走呢?如果他去了,是否會有新的感受,發而為文呢?在當今實在不能小看了文化的力量,文化效應對旅遊來說往往是可直接帶來經濟效益的呀。若是有名人來南昌,不妨盡量讓他們到洪崖丹井去走走,給他們留下印象。
無限靜臥於此
岩石疊積
岩石在空氣之上
——帕斯《風景畫》
洪崖丹井不是見不得人的地方,而是真正的大雅之地,是大雅之堂上的上上之品呀!在南昌因洪崖而得名的歲月裏,洪都城裏建起了一座著名的寶塔,那就是始建於唐朝天祐年間的繩金塔。每當風起時,塔簷的風鈴便會發出音樂般的悅耳之聲,那聲音在明代詩人吳國倫的詩中演化為“百鈴聲徹大江寒”的恢宏,在歲月的長河裏經久不息。投書浦:一個典故產生地的消失投書浦:一個典故產生地的消失
一位頗負盛名的當代文化學者說過大意如此的話:“一談起魏晉,仿佛就有一陣風撲麵而來。”他還舉了“魏晉風度”“魏晉風流”等例子加以說明,我深以為此言不虛;當我今天站在南昌市郊的與那個年代有些關聯的投書浦,就能隱約感覺到——有風自魏晉來。
投書浦,也叫投書渚。它的原名是石頭津,或石頭口。位於昌北車站約兩裏的鳳凰洲西北側,是一處濡染著水光山色的地方。這個地方現在雖不太引人注目,甚至被人遺忘了,但在曆史上很有些來頭,也蘊有魏晉人物故事。我想,它在南昌的曆史上是應該留下一點筆墨的,哪怕是一星餘墨。關於此地,《水經注·贛水誌》有載:“贛水西有磐石,謂之‘石頭津步’。”“步”通“埠”或“鋪”。魏晉年間這裏曾有城,《晉書》上謂之“石頭城”。陳、唐二代都在此處設西昌縣,《江城舊事》載:“唐武德中於宜豐(今新建縣吳城鎮)舊地設西昌縣,即今石頭鋪也。”過去此處也曾設驛,故稱“石頭驛”。該處原為贛江衝積平原,部分為鳳凰洲。後來此處東源水與贛江間被鳳凰洲所塞,因此自石以下,非漲水季節不能與贛江相通,平時多半都是由渚形成的小湖,這就是通誌類書上所稱的“石頭渚”了。在我所能讀到的曆代詩人的詩作,諸如郎士元《石城館酬王將軍》、韓愈《次石頭驛寄江西王十中丞閣老》、王直《投書浦》、王守仁《夜泊石亭寺》等詩中提及的幾種不同叫法的地名,都是指此處。這個地方值得一提,乃至為曆代詩人題詠留墨的真正原因,不在於它曆史地貌的沿革演變,而在於那位晉代的豫章太守。
殷洪喬,除了曾為官豫章太守之外,還應該是個有些名堂的人物,他的個性和為人都頗能體現其時的魏晉名士風度。他的事跡不僅在《晉書》裏有記載,就是在以收集魏晉名士風度事略為能事的《世說新語》裏,也居然把殷洪喬的行為事略收集在“任誕”篇內。由此可見,殷洪喬是個很有些意思且不尋常的人,將他僅僅當作曾任豫章太守的官員來看,是太片麵了。在此頗值一提的事,是他在赴任豫章太守時發生並流傳下來的。
殷洪喬,名羨;洪喬,是他的字。史稱他為長平人,性格剛介,永和年間被任命為豫章太守。據說,他臨離都城金陵前夕,不少人托他帶了上百封書信。行至石頭渚時,他啟開書信一看,發現大多是囑托人情,他非常反感。一怒之下,他索性把這些信全投入水中,並說:“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可見,這位老兄是位十分憎恨徇私之輩的人;而且,他的做法很書生意氣,似乎根本不考慮什麼後果。難怪後世也有人把殷洪喬看成是不負責的傳信人,以致有“洪喬貽誤”的典故流傳。好在世人終歸還是有判斷是非的眼光的,為了表示對殷洪喬秉公無私、剛正不阿之舉的讚賞,人們將石頭渚更名為“投書浦”。
清代還特地為此建立了石碑、石塔、石牌坊,石碑上書“晉殷洪喬投書處”。我在一大堆南昌老照片裏看到一張投書浦的照片,應是幾十年前的風物,照片上的石碑顯然已是被歲月的風沙埋去了大半,隻露出三分之一,也隻能看到碑上的“晉殷洪”三字。下麵的四個字和一大截碑都深埋在泥土中,且泥土上已有叢叢青草,想必湮沒的時間也不短。在“文化大革命”之後,此碑被毀。
文章寫到這裏時,一位朋友看到“投書浦”的那幅老照片,連問了幾個:“這是什麼?”我解釋了一番後,他又把照片往桌上一丟,說:“這算什麼。”
我想,投書浦在現在確實算不了什麼。殷洪喬投書之舉在今天看,也確實不算什麼。然而,要是今天有些人身上連秉公之誌、剛正之風都蕩然無存,那這種世俗才真正不算什麼了。所以,我從內心希冀能夠升起一股清風,平息我們思想上的浮躁。
從曆史和文化的角度看,洪喬投書之舉,其實是魏晉人較典型的一種風度的體現。從中可看出他們率意的性情,使人想到另一位乘興而往盡興而返“雪夜訪戴”的名士王徽之。在洪喬的率意裏,他剛直不阿的個性表露無遺,使他的這種率意顯得尤為可愛。別人要做出這樣的舉動,肯定是會有重重顧慮的,說不定那上百封信裏,有的是上司的,有的是親戚的,更有的是朋友的,盡管內容都是“囑托人情事者”。讀一封這樣的信,或許還不會太留意,但兩封、三封,甚至幾十、上百封,都是如此,洪喬的眉頭便擰成了結,於是他舉起那捆書信往水中一投,便投出了千古佳話。我至今為他的這種舉動激賞不已。也許,有人會有疑問,洪喬私拆信件,不是太大大咧咧違背常理了?那麼我要說的是,洪喬投書的整個行為都不能按常理而論,魏晉時期正是個反理規的時代,而魏晉名士充當了反理規的先鋒,如果沒有洪喬那種大大咧咧,也就不會有投書之舉了。那麼石頭渚也泛不起瀟灑的清波,隻能是一泓靜水,漸漸在沙土中流失。
想想看,魏晉名士率意獨行、狂放不羈的風格,都在洪喬這灑脫得不沾半點風塵的一投裏體現了出來。這就是真正的魏晉風度啊!
所以後人會說“是真名士自風流”。我真為南昌曆史上能出現這樣一位太守而高興,他無疑為我們城市的曆史添上較有個性的一點彩墨。這點彩墨那麼不同尋常。唯其不同尋常,才特別可愛,使我們能以這位古人為榮,追慕先賢風範。
在寫這篇文章時,我曾問熟悉南昌曆史的老人能否再在投書浦看到一點當年的遺跡,老人搖頭。在他緩緩搖動的頭顱後麵,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典故產生地,一處有可能成為人們慕名前去瞻仰的名勝的消失。繩金塔記繩金塔記
塔的形狀,總使人想到帽子。
曾看過一場泰國電影,片中泰國女子戴著狀似金色寶塔的帽子跳舞,很有其民族特色。
中國的塔文化崇高繁麗。作為一類風格奇特的古代建築,塔源於印度,東漢傳入中國時,即與博大精深的華夏文明結合,從雕塑到磚、石、木刻,從琉璃到冶金、鑄造,從音樂到書法、繪畫,從典籍到詩詞、文賦,華夏文明的精妙無一不在塔上得到體現。可以說,塔是我國古代各類文明的綜合體。
無論從塔的內涵,還是造型看,在中國古代,塔就是城市的帽子。當時的城市建築,極少有比塔還高的,且塔又多半建在城裏較高的地方,它往往成為古代某一城市的顯著標誌。
大雁塔,是古西安的帽子。
北寺塔,是古蘇州的帽子。
而繩金塔,便是古南昌的帽子。
記得1995年到蘇州參加中國作協召開的一次會議,獨自下了火車,接站的人還沒來,我便懷著與千年古城約會般的心情進入蘇州城。走在街道上抬眼便見一座塔立在那兒,像是一個向導,指引你去接近它,好像那是個約會的地點,又抑或那本身就是個約會的人兒,令人覺得激動又鎮定。因為你一眼就認定了一個標誌,看見了對方,找準了目的。與其說這是對於一座城市的初步情感確認,還不如說是文化確認。
在有著2500年曆史的蘇州古城的北寺塔下,我想到了故鄉南昌的繩金塔,一股情感電流仿佛頓時被接通了。
在古代,一座塔之於城市,那是有著幾近神聖的地位。繩金塔在南昌民間傳說中,便是鎮城之寶。對此,民謠曾有“藤斷葫蘆剪,塔圮豫章殘”之說,可見繩金塔當年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通過這座塔,我們也可以看出當時南昌的一些曆史狀況。
繩金塔的得名頗具神秘色彩。相傳唐天祐年間(904—907)建塔挖地基時,從地下挖到鐵函一隻,內裝古劍三把,金繩四匝,舍利子三百粒,故稱繩金塔。塔頂是一隻銅製鎮火鼎。傳說鼎上鑲有一顆寶珠,後被人盜去。
根據盜寶與護寶的傳說,後人還編了不少曲折驚險的故事。有些有史可考,有的穿鑿附會,但都體現了南昌人對繩金塔的永久情結。古塔無言,它的曆史隻能由文字來敘說。
公元1709年,亦即清康熙四十八年,繩金塔因年久失修而倒塌;康熙五十二年五月開始動工重建,曆時一年零兩個月才竣工,費銀一萬多兩。塔身為八麵七層。高50.86米,底周長33.8米。飛簷回廊,四通八達,每層每麵都有通往回廊的拱門,是南昌最高的古代建築。繩金塔的塔頂層為鎦金鐵頂。據文獻記載,舊時南昌房屋密集的地方,常有火災,故繩金塔特置一“鎮火鼎”以消火患。此鼎於乾隆五十三年,用袁州府(今宜春)之春台水熔鐵而成。“鎮火鼎”高約0.9米,圍長3.6米,周圍畫有卦位及水星水獸,擇水年水月水日安置,以鎮南昌地區火災。並鐫《繩金塔銘》:“係茲星鼎,金鐵之精。陶熔二氣,羅列五行。象取坎止,法配離明。熊蹤永斂,靈液常盈。浮屠並峙,瑞應胥呈。水火既濟,坐鎮江城。”塔下原有一座千佛寺,又稱塔下寺,內有法華堂、宿覺堂、圓覺堂。建寺年代與塔同,現寺院尚存。此外,南昌縣在明熹宗天啟元年還建起了一座高七層的“蜚英塔”,與南昌城裏的繩金塔遙相呼應。
在繩金塔1000餘年的時間裏,它和南昌古城一樣,既有太平盛世時的壯觀,也有遭逢亂世時的頹敗不堪。而今的繩金塔已修葺一新。在有關部門的規劃構想中,繩金塔下將建成類似南京夫子廟一樣的去處,要讓人覺得“沒有去過繩金塔,便沒有到過南昌”。我覺得這是城市特色營造的一個重要方麵,有著獨特的城市曆史文化內涵,是後人對一座曆史文化古城尊重的表現,也標誌著一座城市的建設邁上了一個新的文化高度。
我對塔的最早認識,便是來自繩金塔。小時候,在南昌城裏途經繩金塔,由於塔下房屋密集,不能近觀,隻能遠望。當時塔雖破落,但仍聳立,在那一帶屬最高最顯眼的建築,令我心懷崇仰之意。記得塔下還有一個水塘,塔映水中,透著一種寧靜和古雅的美,煞是好看。那水中的塔影,大概已深深印在不少老南昌人的腦海中,並會時時浮動,泛起歲月的光與影。
從文化的角度看,塔是一種精神外化的象征物,它提升一種精神,鎮守一方寧靜,是一種極有宗教內涵和文化色彩的建築。金庸的小說《書劍恩仇錄》裏,有一些很精彩的篇幅,描寫反清組織紅花會將乾隆囚禁在杭州西湖的六和塔內,其中一段情節寫塔內紅花會頭領與乾隆談判,塔外反清俠士在與前來營救乾隆的大內高手鬥劍;塔內優雅鎮定,塔外爭鬥激烈,塔身內外在攻擊與防守之中一層一層上升。金庸寫得有張有弛,有靜有動,嫻雅裏透出緊張,緊張中釋放出瀟灑,把一座塔寫得真個兒在動靜之內繁麗異常,好看得不得了。須知,我沒有到過杭州的六和塔,在閱讀這段情節時,是把我們南昌的繩金塔作為六和塔的對應物來想象的。
想象一下吧,在古人的眼裏,繩金塔如何壯觀奇偉:“古塔崚嶒萬象蟠,西山如鷲捧危欄。”而在今人的眼裏,它與比之要高出數倍的現代建築相比,仍是獨特顯眼的,因為它是塔,是古代,是文化,是曆史。
在我眼裏,它是唐朝。百花洲記百花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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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一個充滿詩意的地名。它的身影就像現代都市裏鬧中取靜的一位瀟灑蘊藉的隱士。聽聽這名字,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見滿目的花朵和彩蝶,上上下下翻飛與舞蹈的,都是美麗的詩句,都是梁祝愛情幻化的翩翩蝴蝶。在一座建築擁擠的城市中心,嘈雜與繁忙突然消失了,眼前奇跡般地出現了一片平湖,城市的浮躁好像一下便被湖水滌淨,剩下的隻是如夢般的平靜。平靜的湖上托起一座群芳爭豔的花洲,如同城市眼睛裏的瞳仁,裏麵收納和折射出的是我們城市中的美。這種美與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同,卻暗含了“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況味。百花洲的美,是現代都市中一闋古典的詞,是林黛玉吟詠的詩句,是我們看慣了都市繁華的眼睛裏的一滴醒目劑。
“百花洲”一名在南昌出現,應該是始於宋代詞人向子堙填的《蝶戀花·詠百花洲》一詞。戴複古詩中,也有“百花洲上萬垂楊,白鷗群裏歌滄浪”之句。曹雪芹在《紅樓夢》裏,亦借多愁善感的才女林黛玉之口,吟詠“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讀來頗易牽人情絲。
其實百花洲是由東湖北、南、東的三個小洲組成。這東湖卻是有些來頭的,早在酈道元的《水經注》裏就有記載:“東太湖十裏二百二十六步,北與城齊,南緣回折至南塘,本通章江(贛江),增減與江水同。”並有“水至清深,魚甚肥美”之譽。東湖有堤,垂柳嫋嫋,春日遊人如織,盡顯江南風情,令人想到身在台北而心向往著在江南柳堤上隨如花的表妹們漫步的詩人餘光中。古人也曾將此堤稱作“萬柳堤”。南宋著名豪放派詞人辛棄疾曾吟道:“二月東湖湖上路,宮柳嫩,野梅殘。”給一條柳堤增添了不少韻致。
南宋紹興年間,豫章節度使張澄建講武亭於南洲,以操練水軍。清康熙年間,南北洲之間架起了一座“百花橋”,並將講武亭改名冠鼇亭,移亭址於北洲。乾隆十一年(1746),江西布政使彭家屏書“百花洲”碑,立於南洲,後斷損。現今我們見到的石碑,上麵“百花洲”三字,是1983年有關部門集顏體字,選用金星石刻立的。
講武亭為何以“冠鼇”名之?我曾感到好奇,問老人,亦搖頭。此名來曆,我在史書上也沒見到有什麼說法,倒是手頭正有一張小報,其中一文談到“百花洲北疊石成峰,土阜孤聳,亭即峙然其巔,故更名冠鼇”。這麼說來,“冠鼇”是指亭立於石上的象形,我專程去考察過,或許此說可信。
談到冠鼇亭,其亭柱有兩副佚名亭聯,頗值一讀,其一是:
今月古月,桑海蒼茫,展開撲地閭閻,綴茲勝境;
明湖鑒湖,故鄉仿佛,願挹在山泉水,貯作清波。其二是:
地辟百弓,喜樓台近水,朅來載酒尋花,秋月何如春月;
險開一鏡,樂魚鳥親人,是處淡妝濃抹,東湖不讓西湖。
作者稱“明湖鑒湖”為故鄉,可見是浙江人。紹興鑒湖,原名為鏡湖。第一副上聯詠月,感慨滄桑世情。下聯詠湖,表露關愛南昌之心。作者思接千載,情意深摯,辭采明暢。第二副上聯寫湖中尋美,載酒尋花;下聯寫湖中賞美,東湖不讓西湖。可見作者是個瀟灑風流的才子,二聯一出,無疑為這座曾名講武的冠鼇亭,披上了一襲儒雅的風衣,仿佛一位賢士立於百花洲上。
1920年李法章《贛江歸棹記》裏有關於那個年代些許影像般真切的文字描述:“百花洲對麵為江西民報館。編輯部蔣蔚文及同學俞濟川,留午餐。……餘以不曾脫稿辭之。略話近狀,即出報館西北行,過小橋及彭公雪琴祠,約三十步,至陳列所。右折過鐵柵欄,有高二丈之石碑,當前挺立。百花洲三字,直入眼簾,書法甚佳。蔣君告餘曰:‘此先祖芳手筆也。’餘諾之。北折過三洞橋,垂楊夾道,綠蔭森森,即至江西鐵路總局。其西為沈文肅公祠,即清代中興功臣沈葆楨也。祠共三進,甚軒敞。前年江西物產會,曾開幕於此,楹聯頗多。最後一園,花木甚眾。其第二進之西偏,夾巷深邃。右轉兩角,有梯可上。輾轉三十餘級,達其巔。廣廈五間,塵痕半寸,若無人管領者。中懸一像,花翎紅頂,年過五旬,方麵微須,身材瘦小,惟目巨有光,一望而知為沈公遺像。蓋沈公初為江西玉山縣令,洪楊之役,有守土功,擢廣信太守。得夫人林氏助,有林夫人乞援饒廷選書。保全郡邑,升巡撫。後人立祠,崇其功也。西行數十武,登一閣。三麵臨湖,天然風景,為夏賞綠荷之勝地。小憩下樓,穿花徑,過曲橋、湖堤百步,即至冠鼇亭。亭踞山頂,怪石嵯峨,可臥可坐,故攝影者恒借此以布景。下亭東向,有長堤。約五十步,至蘇公亭。亭內有蘇雲卿之神龕。樓之上層,位置極窄。惟四麵洞達,亦足以暢敘幽情耳。南望孺子,北接冠鼇,鼎足成三天然圖畫。”
1936年冬,東湖水位低落。時南昌市長龔學遂趁此枯水時機,設立疏浚東湖工程處。原計劃將湖泥清出,運填城外壕溝,廢物利用,一舉兩得。省主席熊式輝直接指示工程處,將湖泥運至豫章路北端東邊其住宅圍牆內,構成山丘,植樹栽花,成為園林。
熊式輝,有一張關公式的紅臉膛,好像一年到頭都在醉酒中,可他是個美男子,後來受命為淞滬警備司令,乘飛機途中失事,幸得命大,隻摔殘一腿,成了個拄一根手杖的跛子。熊式輝從小習武,六歲讀千字文,熟讀《四書》、唐詩、《易經》、《左傳》等;十五歲考入江西陸軍小學;十八歲考入南京陸軍第四中學,並秘密參加了同盟會;1920年他東渡日本,在日本陸軍大學深造了四年。熊式輝是國民黨陸軍二級上將。曾兩度擔任淞滬警備司令,擔任江西省政府主席十年之久,後任東北九省行轅主任。他曾外派訪美任軍事代表團團長,當年深得蔣介石的寵信。熊式輝雖然戎馬一生,卻有著儒將風雅,他把畢生的心跡通過五百多首詩,在自己的詩集《雪鬆吟草》中展現得淋漓盡致。1949年,熊式輝因不滿蔣介石“一柄兩操、以夷製夷”的伎倆,與其分道揚鑣,從此退出政壇。這個安義人,他主政江西時是能幹事的,有的事幹得還挺漂亮,南昌城市拓展,拆城牆填壕溝,辟沿江路、“八大鄉賢”路,及成立江西首座大學(中正大學)都是在他手上辦起來的。當時南昌隻有幾條馬路,多是坑坑窪窪,常年積水,街上到處都是垃圾,秋風一吹,滿城垃圾飄揚,很不像話。熊式輝改良街道,興建城市設施,疏浚東湖與河道,在當年是很不易的。他坐一輛黑色麵包式的汽車上下班,出門時院子裏一個儀仗班,要奏樂,回來時,要奏樂。這種對於儀式感的強調,與他早年留學日本陸軍大學,想建立內心的秩序有關。他甚至用東湖清出的淤泥,堆到住所院子裏做假山,須知那淤泥不僅濃黑、黏稠、稀爛,而且臭氣熏人。
2
說及賢士,便不能不提及曾隱居於百花洲的宋代名士蘇雲卿。百花洲又被人稱為蘇翁圃,即得名於這位先生。
我想,隱士之姿也正是百花洲的姿態。
蘇雲卿,原籍廣漢(今四川綿竹)。南宋紹興年間來到南昌,在東湖小洲之上結廬隱居。這位蘇君是個美男,《宋史》上說他身材高大,須髯修美,儀表非凡,卻布衣草履,終歲不易,這副打扮使我想到桃園結義之前的關雲長。隻是蘇君不耍大刀,卻在東湖的小洲上白天挑水種菜,晚上秉燭織履,手頭若寬裕,便周濟鄰裏。因而附近的老少長幼皆尊敬他,稱之為“蘇翁”。蘇翁閑暇,便閉門高臥,或正襟危坐,頗顯高深。現在想來,其時豫章的節度使張澄正在東湖折騰水軍,那稀裏嘩啦的水聲,是否會影響蘇老高臥的清興呢?真不得而知。
但不久,豫章郡長史便收到了宰相張浚的書信,方使人們認清了蘇翁的來頭。張宰相信雲:雲卿為其鄉人,才比管仲、樂毅。因無心入仕,遁跡江西,灌園東湖。張宰相還明言:雲卿高風亮節,非一紙書簡即可傳到。望節度使和轉運使親造其廬,請他出山,輔佐朝政。二人奉張浚之命,找到蘇雲卿,得到的答複卻很教人摸不著頭腦,“此獨有灌園蘇翁,無雲卿也”。二人一愣之餘,第二次便很識相,不帶隨從,隻穿常人服裝,盡量使自己看上去與一般人無二,蘇雲卿才出來相見。問及張浚,雲卿直言道:“賢人也。弟長於知君子,短於知小人。德有餘而才不足。”次日,官府派人去迎請蘇雲卿,他老先生卻飄然而遁,仿佛“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給百花洲留下一道隱士之風,讓人長久探尋,品味不絕。
於是,一座眾芳搖曳的百花洲與一道隱士的命題緊緊聯係到了一起。
在南昌的曆史上,從百花洲到梅嶺,再從梅嶺到伏龍山,從伏龍山到孺子亭、青雲譜,無一不和隱士相關,而那幾位隱士,從洪崖先生、梅福、徐稚到蘇雲卿和朱耷又無一不是大名鼎鼎。這些隱士為什麼要隱居於南昌?他們為南昌帶來或提供了什麼?這應該是個值得討論和深入研究的命題。
但簡而言之,那麼多大隱士選擇南昌,與南昌地偏而寂,不引人注意,加上還算過得去的風景有關。隱士之風作為一種文化,南昌這座城市自然受到了一些潛移默化的影響,那就是相對的超脫和與世無爭,這一點在當今競爭激烈的時代,有著明顯的負麵效果,但它也賦予了南昌人一種無欲則剛的秉性。
3
隱士,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文化命題。
我在1995年第2期的《百花洲》上,曾發表過一首以“隱士”為題的詩,大概闡述了我對“隱士”的某些認識,全詩如下:隱士隱居於名山大川\/與飛鳥、樹木、花草為伴。\/隱士結廬的地方,是出自國畫大師筆下的風景。\/隱士雪夜飲酒,香氣在寒氣中彌漫\/使後院的梅悄然展開了花瓣。\/隱士的紅泥火爐從古詩裏,一直溫暖到今天。\/隱士讀書,多半是官府禁止的那種,\/不是黃色小說,而是一種自由的言論。\/其思想更接近飛鳥和高山,\/有時也能追過一片出岫的雲。
隱士賦詩屬文,把肚子裏的學問倒出來,\/像開花一樣自然。\/隱士脫去綢布做的衣衫,披一襲暮靄或輕煙,出入山林。\/隱士無身外負擔,\/像鳥一樣沒有錢。\/隱士活得簡單,卻擁有一床書和一窗的雲。\/隱士獨立黃昏,想吟詩的時候,已被蒼茫的景象吟成唐詩中最動人的部分……
隱士不愛做官,斜著眼看長安街頭走過的華蓋高車,\/逢人不報自家的姓名。\/隱士曾經在朝為官,\/為人耿直,得罪權奸。\/隱士不喜富貴,隻愛妻子親手釀製的小酒。\/隱士年約半百,見過最豪華的場麵和最美的女人。
隱士淡漠功名,遠離朝廷,\/逃避熟悉的朋友和事情。\/隱士置身異鄉,以另一副麵孔陌生地做人。\/隱士與世無爭,\/選一處荒村,課三五弟子或辟幾畝薄地為生。
在下昨日逢一隱士,\/麵貌與野老村夫相近,\/誰能認出,這是昔日京都的翩翩才子,\/朝中進出的赫赫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