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華:汝蘭圃史
上海的舊書店在清理底貨。我聽說修文堂清出此書來,亟向之購取,則已為北京來薰閣所得。回京後,乃向來薰閣取得。在論園藝的書裏,這是一部比較詳明的好書。凡十二卷,從月令、栽種十二法、花果部、木果部、水果部、木本花部、條刺花部、草本花部、竹木部、草部,到蔬菜部、瓜豆部,條理甚為明悉,栽種的技術也敘述得頗詳細。序目均作“致富全書”,顯係後來挖改。蓋後人以種植花果足以“致富”,乃為易此名。首有萬曆庚申(公元一六二○年)陳元素序,又有王元懋序及自序。他自雲,得顧長佩手訂花史十卷,乃周允齋所輯。“稍恨其詮集未該”,遂以耳目睹記,加以增補。
周允齋的花史,書中引作“允齋花譜”,今未見。但這部“圃史”卻是後來居上的。他的確增加了不少自己的經驗進去。有許多的種植方法和經驗,是今天還應該加以重視的。周文華字含章,吳郡人。吳郡的“花農”現在還馳名遐邇,的確是累積了豐厚的傳統的優良經驗的。在搞農業副產方麵,像這一類的書是極有用的,還應該多搜集,多流傳,多加以實驗,並於實驗後,多加以推廣才是。
談買書
買“書”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也不是派某某總務科的工作人員,出去到書店裏跑一趟就能解決問題的。買“書”是要花費一些工夫的,是要有些經驗的。就個人說來,在書店裏東張西望,東挑西選,其本身就有無窮樂趣。到布店裏買花布,還得東挑西揀,何況乎買“書”。“書”是多種多樣的,花色最為複雜。有中文書,有外文書。中文書裏又分新書、舊書、古書,平裝書、線裝書,文藝書、科學書、經書、子書,和史部書、集部書等等。外文書的門類更為繁多了,除了文字的不同,像俄文、法文、英文、日文等等之外,又除了大批的文藝作品之外,單是自然科學一類,就有無數的專門項目,非搞這一行的專家來挑選,是連“書名”都不會弄得明白的。買外文雜誌,更為麻煩,也必須經過專家的指定,方才可去訂閱。否則花了大價錢,買了回來,“張冠李戴”,全無用處,未免要一場懊喪。國家的外彙不應該花得這樣冤枉!
且說,自從提倡向科學進軍以來,各個學術研究機關,各個大專科學校,都在大量的添購新書,特別是新成立或將要成立的研究機構和學校,買“書”
更為積極。他們常派了專人到北京和上海來買“書”。來一趟,總是滿載而歸。不要說新書了,就是古、舊書也有“供不應求”之概。一家古書店印出了一冊書目,不到幾天,書目裏的古書,不論好板、壞板,明板、清板,全都一掃而空。有若幹種書,僅隻有一部的,卻同時有好幾個單位來要。“倒底給誰好呢?”他們常常這樣的遲疑著。比起去年“門可羅雀”的情況來,真有天淵之別。現在看看他們幾家老鋪子的書架上,陳年老古董已經出脫得差不多了。架上漸漸地空虛起來。他們有些著急。“來源”問題怎麼解決呢?
而買的人還是源源而來,而且氣魄來得大。
“你們這裏一共有多少書?”一個外來的顧客向剛開張三天的上海古籍書店裏的人問道。
“有十五萬冊上下。”
“這十五萬冊書,我全要!請在幾天之內就開好書單,我好付款。”這家店裏的許多夥計,乃至經理等,全給他嚇唬住了。隻開張了三天,而“書”
全賣空了,以後將怎麼維持下去呢?而這一大筆買賣又難於推卻。怎麼辦呢?
大費躊躇。下文不知如何?好像是不曾成交,而被他們用婉辭給擋回去了。
否則,那家“古籍書店”不會到今天還開張著。這位黑旋風式的顧客,可謂勇敢無比,大膽之至的了。在那十五萬冊古書裏,有多少複本書,有多少沒用的書,有多少種的書,非對某種科目特別有研究的某些專家是根本上用不著的,甚至也不會看得懂的,他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古腦兒“包買”了下來。前幾年,有過這麼一回事。每到年底,某某機關或某某大學,購書的經費有剩餘,就派人到新華書店,不管有用沒用,每部買個一本到三本。“我全要!”如聞其慷慨之聲。更幹脆的是,“替我配個三萬元的書!”於是,每年在新華書店積壓不銷的書,至此乃出清一大部分。聽說,上述的那位顧客是替一個正在籌備中的大學買“書”的。而那個大學在開頭幾年之內,還隻辦“理科”,沒有“文科”。那麼,買這十五萬冊古書何用?是為了“未雨綢繆”,生怕以後買不到?
又是一個笑話。一個買主到了上海來熏閣,看見一堵牆麵的幾個書架上還滿滿地堆滿了古書,就問道:“這些架上都是些什麼書?”
“是集部書”。
“是集部書,我全要!”口氣好大!也不知後來究竟成交了沒有。
中國科學院圖書館館長陶孟和先生告訴我:有某一個設在外省的研究所.派人拿了好幾冊國際書店印的外文雜誌目錄,要求圖書館替他們全部預訂一份。如聞其聲:“我全要!”但全部是三千多種呢!門類複雜得很,也有些隻是“年報”或“會務報告”性質的東西,買了來,根本沒用。陶先生翻了翻,就把他給頂回去了。
“要好好地挑選一下,不能全買!”
這個態度是對的。要有一個“關口”,審查一下那些亂花錢,亂買“書”的莽漢們的所作所為方是。否則,笑話還要層出不窮。鬧笑話倒不打緊,損失國家有用的資金,積壓應該供給別的專家們的研究的資料,那才不是“小事”呢。
我建議:如果要買“書”,書目非由“專家”開出不可。各研究單位或大學圖書館的人員,隻是綜合了各位“專家”所開的單子去“買”書而已。
就是公共圖書館也應該時時請教當地的專家們,了解他們的需要,再動手“買”。
沒有拿“書單子”而來買大批“書”的人,不論新古書店或國際書店,均可以有權給他們頂回去。
“要買什麼,請拿書單子來!”
開得出“書單子”來的,那便是一位專家,或至少是一位接近於“專家”的頗有道理的,有些專門修養的人了。
談訪書
“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句話對訪書者說來,是最恰當不過的了。那裏沒有好書、奇書,有用、有益的書呢?隻要有心去訪求,一定可以找出不少好東西來的。我在廣州圖書館裏,就看到宋版的楊誠齋集,那是清末從日本流回廣東的。向來楊誠齋集隻見抄本,未見宋刻本,雖然這部書破爛得很,卻是一個最晶瑩的珍寶。廣州圖書館從論擔稱斤的書堆裏把它救出來了。如今是,物得其所,廣東省把它送給北京圖書館,成為其中最好的宋版書之一。
最近,北京隆福寺的文淵閣,從福建找到了不少抄本的好書,其中有一部章潢的圖書編,是明抄的,有彩圖。還沒有仔細地和明刻本對讀過,不知其異同如何。但可肯定的是,這抄本比刻本早,彩色插圖,尤為重要。雖殘闕十多冊,北京圖書館亦收之。我也得到了三冊閩產錄異,二冊海錯百一錄(均郭柏蒼著,光緒間刻本),雖是近刊,卻極不多見,以其是第一手的材料書,故收之。研究海產和南方的動植物者必當一讀,有許多記載是第一次見之於這兩部書裏的。
搜集革命文獻的人更常常在破爛紙堆裏找到極有價值的圖書資料。也是最近,北京同文書店得到了全套的婦女日報。他們極為高興。這家書店的主人劉君,對於這一門文獻,特別有研究。他曾從四川,從兩湖、兩廣,從沒有人注意的地方,耐心地細致地為國家得到了很多好東西。像那些的深入探索,不怕費時費力地去訪求,我們的工作同誌們似乎是不大有其人的。把書送上門去,有時還嫌其多事,擺出“老爺架子”,呼叱指責,動不動便戴之以“暴利”的帽子,怎能不把他們的訪書的積極性,弄得像把一盆冷水潑在熱炭上似的煙消火滅了呢!所謂“訪書”,是應該細心地耐心地急起直追地去訪求的。作為一個為圖書館采訪的幹部,一個負責國家搜集文獻的部門的人,絕對地不能坐在家裏等人送書上門。那樣的老爺架子千萬擺不得。那是十足的官僚主義的表現!至於送上了門還要嫌其多事,那麼,那樣的人物是沒有資格從事於這一部門工作的。
我自己十分地困惑:為什麼我去年冬天到了蘇州,就會發現蘇州那裏有三個地方在論擔稱斤地把古書賣給了收廢紙的人,其中一處就在城內。為什麼我今年春天到了杭州,也就會發現同樣的事件發生?這豈是“適逢其會”!
在我未到之前,或在我離去之後,可以想象得到,這一類的事件是在不停地不斷地發生著。蘇州的文物幹部問我:“難道紳縉錄一類書也有用?”我說:“有用之至!這些書是原始史料的一種。”他說:“某處已經都稱斤作廢紙去了,足足有幾大堆。”我問:“追得回來麼?”他搖搖頭。常熟翁家夾衖裏的古書,已被賣給收廢紙的了,急急地去追尋,隻追回來一小部分。杭州吳煦家裏的太平天國的和其他有關帝國主義者們侵略的資料和檔案,已被賣作廢紙了,虧得杭州某書店收了大部分下來。而未被某書店收下的七八百斤的資料,卻已被造成紙漿,無法追回了。這是應該“傳令嘉獎”的事,卻反而大受批評一頓。有好些地方的同誌們,平時高枕無為,自己絕不動手,耳無所聞,目無所見,等到有人“發現”了什麼,便擺出“權威”麵孔來,抬出“保存地方文獻”的金字招牌,禁止出口。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境之內流通,怎麼會叫做“出口”?有某一個省,知道了北京的書店的人去買了不少書,就說:“不許動,我們自己要買的。”他們到底買不買呢?其實隻是“禁止出口”而已,他們自己未必買。但當地古書店的收書的積極性,就受到很大的打擊了。
我建議:凡到各地收古舊書刊的人,都應該受到當地文化部門的協助和鼓勵。凡收得好書、好資料的,就應該加以表揚。當地如果的確有需要,可以轉向他們購買下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完全不必要擺出那一付“禁止”、“不許動”的官僚架子。凡是能夠發現好書、好資料的人,就是對國家的科學研究事業有功勞,就應該加以協助和鼓勵。我們沒有力量、沒有時間去發掘出好書、好資料來、而那些古舊書店的收書的專家們,卻能發揮其特長,為科學研究事業作出有效、有益的貢獻,怎能不加以表揚呢?自從提倡科學研究和古舊書店公私合營以來,書店的營業頓時興旺起來,好書、奇書,有用、有益的書,從前輕易看不到的,如今竟不時的出現了。像石倉文選(明曹學全輯)就是新出現的一部好書。最全的一部石倉詩選,已被我們不肖的子孫賣到海外去了。我著意搜集此書,將近三十年,已有三大箱,所缺尚多。
北京圖書館藏的那部石倉詩選,也不全。而這部石倉文選卻很少有人知其名(李之鼎叢書舉要著錄)。雖隻二十卷,而其中好資料不少。這隻是舉一個例子而已。近來好書的確是像山間的清泉似地湧流不息。明刻本的西遊記和封神傳也已出現了。北京的古舊書店的收書專家們都已深入江南、湖、廣的鄉間去了。我們相信,他們將會有更多更好的收獲的。
訪書之道,亦不限於收書專家們的四出訪購。還有更重要的一條大路,我們正要走而未走。二千年前,漢成帝就曾使謁者陳農,求遺書於天下。我們今天為什麼不能派遣若幹的“訪書”工作團呢?在土改裏,在接收各個機構的藏書時,有不少是被保存在各地文化館裏,鄉、區、鎮的人民委員會裏,縣的財政科裏,其中,有的是胡裏胡塗地被當作廢紙賣出去了;有的是被廢物利用,反折過來,當作習學簿或帳簿去了。最好的運命是被封存起來,以待處理。那些被封存的圖書,究竟數量多少,很難估量。但為數極多,是可想象得到的。我親自見到的被封存在莆田文化館裏的書,就有四萬多冊。最近,據江西省的文化幹部報告,他的省裏有萬冊以上圖書的文化館就不在少數。假如,全國有二千個文化館或其他保存書籍的地方,每一處以一萬冊計,則已有二千萬冊的圖書可以得到了。這二千萬冊圖書的獲得,對於科學研究工作的進行將有多麼大的作用啊!而這些被保存的圖書,如果不及時地加以集中,加以整理,加以使用,則必將於短時期內有散失或黴爛之虞。舉一個例:蘇州同裏鎮的人民委員會的財政科(?)裏就保存了很多的古書、古畫,全堆在地上,有的已經開始黴爛了。立刻就得開始工作!我建議:由中央組織十個或十個以上的“訪書工作團”,每團隻要一二個幹部,組織古舊書店裏的三四個收書專家們,一同到各省、市去,再加入各省、市的文化部門的工作同誌們或專家們,就可以成為若幹的分團了。他們分頭工作,不出幾個月,至少收集和整理的工作一定可以告成的。我們,包括我自己在內,老是“議而不決,決而不行”。這不是十足的官僚主義是什麼!應該起而立行,克服一切困難而立即開始!何況這個工作並不會有什麼不能克服的困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