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路上走著,遠遠地望見一座綠蔭沉沉的森林,就是一個喜悅,就會不自禁地走入這座森林裏,在那裏漫步一會兒,僅僅是一會兒,不管是朝暾初升的時候也好,是老蟬亂鳴的中午也好,是樹影、人影都被夕陽映照得長長地拖在地上的當兒也好,都會使我們有清新的感覺。那細碎的鳥聲,那軟毯子似的落葉,那樹蔭下的陰涼味兒,那在枝頭上遊戲夠了,又穿過樹葉兒斑斑點點的跳落在地上的太陽光,幾乎無不像在呼喚著我們要在那裏留連一會。就是地上的螞蟻們的如何出獵,如何捕獲巨大的俘虜物,如何把巨大的蟲拖進小小的蟻穴等等的活動,如果要仔仔細細地玩賞或觀察一下的話,也足夠消磨你半小時乃至一小時的工夫。
從前的念書人把“目不窺園”當作美德,那就是說,一勁兒關在書房裏念書,連後花園也不肯去散步一會的意思。如今的學生們不同了。除掉大雪天或下大雨的時候,他們在屋裏是關不住的了。三三兩兩地都帶了書本子或筆記本子到校園裏、操場上、或者公園裏去念。我看了他們,就不自禁有一股子的高興。我自己在三四十年前就是這樣地帶了書本子或帶了將要出版的書刊的校樣到公園裏工作的。
可是言歸正傳。以上所說的隻是一個“引子”的“引子”。“書中自有黃金屋”是一句鼓勵念書人的老話。當然,我們如今沒有人還會想到念書的目的就是去住“黃金屋”。不,我們隻明白念通了書,做了各式各樣的專家,其目的乃是為人民服務。在念書的過程裏,也就是說,在進行研究工作的過程裏,在從事這種勞動的當兒,研究工作的本身就會令人感染到無限喜悅的。
——當然必須要經過摸索的流汗的辛苦階段,即所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階段。在書林裏漫步一會兒,至少是不會比在綠蔭沉沉的森林裏漫步一會兒所得為少的。
書林裏所能夠吸引人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決不會比森林裏少。隻怕你不進去,一進去,準會被它迷住,走不開去。譬如你在書架上抽下一本水滸傳來,從洪太尉進香念起,直念到王進受屈,私走延安府以至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你舍得放下這本書麼?念紅樓夢念得飯也吃不下去,念到深夜不睡的人是不少的。有一次有好些青年藝術工作者們搶著念海鷗,念勇敢,直念到第二天清晨三時,還不肯關燈。結果,隻好帶強迫地在午夜關上了電燈總門。有人說這些是小說書,天然地會吸引人入勝的。比較硬性的東西恐怕就不會這樣了。其實不然。情況還是一般。譬如我常常喜歡讀些種花種果的書。偶然得到了一部汝南圃史,又怎肯不急急把它念完呢。
從這部書裏知道了王世懋有一部學圃雜疏,遍訪未得。忽然有一天在一家古書鋪裏見到一部王奉常雜著,翻了一翻,其中就有學圃雜疏,而且是三卷的足本(寶顏堂秘笈本隻有一卷),連忙挾之而歸,在燈下就把他讀畢,所得不少。有一個朋友喜歡逛舊書鋪,一逛就是幾個鍾頭,不管有用沒用,臨了總是抱了一大包舊書回去。有時買了有插圖的西班牙文的吉嗬德先生傳,精致的德文本的席勒全集,盡管他看不大懂西班牙文或德文,但他把它們擺在書架上望望,也覺得有說不出的喜悅。有的專家們,收集了幾屋子的舊書、舊雜誌,未見得每本都念過,但隻翻翻目錄,也就胸中有數,得益非淺。有時“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東西,就在這一翻時“得來全不費工夫”。宋人的詞有道:“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樣的境界在漫步書林時是經常地會遇到的。書林是一個最可逛,最應該逛的地方,景色無邊,奇妙無窮。不問年輕年老的,不問是不是一個專家,隻要他(或她)走進了這一座景色迷人的書林裏去,隻要他在那裏漫步一會兒,準保他會不斷地到那兒去的,而每一次的漫步也準保會或多或少地有收獲的。
以上隻是一個開場白。下麵想把我自己在這座書林裏漫步的時候的所見所得,擇要地“據實道來”。隻要大家不怕厭煩,我的話一時完不了。
王禎:農書
書林浩瀚如大海,“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呢?隻能就自己所熟悉的談談吧。“民以食為天”。農業生產乃是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個重要的環節。
首先介紹幾部古代的有關農業的書籍是有意義的。中國夙稱“以農立國”,但有關農業的書卻不很多,遠不如兵書之多,更不如醫書的“汗牛充棟”。
“四庫全書”所著錄的自後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以下凡十部,其附存目則自唐陸龜蒙耒耜經以下凡九部。其他書目裏,著錄的農書也很少。但如果把有關經濟作物的書,有關花、果、藥物的書,水利的書,和有關牛馬等牧畜的書一同統計在內,則也可成一巨帙。記得二十多年前曾有中國農業書目一冊印行,惜今已罕見。我之所以收集農書,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它們有木刻的插圖。後來,連類而及,就連沒有插圖的農書也兼收並蓄之了。在有木刻插圖的農書裏,我最喜歡元代王禎撰的農書。這是一部篇幅相當大的書。我曾於某氏處見到一部明嘉靖九年(公元一五三○年)的山東刊本,凡六冊,首有臨清閻閎序。書中插圖,渾樸有力,氣象甚為闊大,是木刻畫裏的上乘之作。因著意欲收購一部。訪之南北各肆,乃獲殘本一部,凡五冊,僅闕農器圖譜集之十六至二十。雖非全書,亦自滿意。此書包羅甚廣,凡分三部分。
首為農桑通訣,分六集。(通訣目錄下注雲:“古之文字皆用竹帛。逮後漢始紙為疏,乃成卷軸,以其可以舒卷也。至五代後漢〔按“漢”應作“唐”〕明宗長興二年,詔九經版行於世,俱作集冊。今宜改卷為集”。內聚珍本無目錄,卻改集為卷。)自農事起本,牛耕起本,蠶事起本,授時篇,地利篇,孝弟力田篇,墾耕篇,耙勞篇,播種篇,鋤治篇,糞壤篇,灌溉篇,勸助篇,收獲篇,蓄積篇,種植篇,畜養篇,蠶繅篇到祈報篇,是“通論”性質的書,特別著重說明南北各地的土宜。“北方農俗所傳:春宜早晚耕,夏宜兼夜耕,秋宜日高耕。中原地皆平曠,旱田陸地,一犁必用兩牛、三牛或四牛,以一人執之,量牛強弱,耕地多少,其耕皆有定法。南方水田泥耕,其田高下闊狹不等,以一犁用一牛挽之,作止回旋,惟人所便。此南北地勢之異宜也。”
(墾耕篇)像這一類的“因地製宜”,切合各地需要的話是隨處可以讀到的。次為農器圖譜,分二十集:田製門、耒耜門、臿門、錢鎛門、銍艾門、杷朳門、簑笠門、■蕢門、杵臼門、倉廩門、鼎釜門、舟車門、灌溉門、利用門、■麥門、蠶繰門、蠶桑門、織紝門、纊絮門及麻苧門,凡農桑所需的器物,無不畢具,繪圖立說,極為詳盡。第三部分為穀譜,分十一集:集之一至二為穀屬,集之三為蓏屬,集之四至五為蔬屬,集之六至八為果屬,集之九為竹木,集之十為雜類(苧麻、木綿,茶等),集之十一為飲食類(這類內闕“豳七月詩說”及“食時五觀”二篇,各本皆同)。
這部書作於元皇慶癸醜(公元一三一三年),離今已有六百四十多年了,讀起來還覺得語語翔實,通俗合用,不僅總結了古代農業科學的好的經驗,而且,更有新的見解和新的創造。四庫提要雲:“圖譜中所載水器,尤於實用有裨。”的確,在灌溉、利用二門裏,有的水器是很重要的創作。王禎自雲:“既述舊以增新,複隨宜以製物,或設機械而就假其力,或用挑浚而永賴其功。”(灌溉門引言。)圖譜的最後,附有法製長生屋,造活字印書法等。造活字印書法乃是乾隆時的武英殿聚珍版程式一書出版前的一篇最詳盡的敘述活字印書的方法的文章,極為重要。其中說,有用燒熟瓦字的,有鑄錫作字的,又有雕板木為字的。從宋代畢升創作膠泥活字版後,到了十四世紀的初期,已進一步地用到錫活字和木活字了(歐洲用活字印書開始於十五世紀中)。敘述撿字方法,說:“凡置輪兩麵,一輪置監韻板麵,一輪置雜字板麵,一人中坐,左右皆可推轉摘字。蓋以人尋字則難,以字就人則易。
此轉輪之法,不勞力而坐致字數,取訖又可鋪還韻內,兩得便也。”這也是一個創造。我從前見排板的工人們皆立而摘字,所謂“以人尋字”的,卻沒有利用到六百四十多年前就已發明的這種坐而摘字,“以字就人”的科學方法。
這部農書是徐光啟農政全書出版之前最詳盡的農業科學的總集,因時製宜,因地製宜,創造性地而又結合實際地敘述著許多耕種、繰織的技術。沒有一句空談,沒有不能見之實用的幻想。作者是把農民們的實際的經驗總結起來的,所以,決不是一部“閉門造車”的書。我們應該把這部書作為農業學校裏的必讀的教科書才是。
這部書的作者王楨,生平不詳,隻知道他“字伯善,東平人,曾官豐城(按疑應作“永豐”)縣尹。”他自己說,曾任宣州旌德縣縣尹。我在順治十三年刊本的施德縣誌卷七官師誌裏,果然找到了有關於他的一段材料:“元貞元年(公元1295年)任。東魯人。修學宮,建尊經閣,治壇、廟、橋、路,施藥濟人。”農書就在那時候開始寫的。因為要印行農書,所以創造了木活字。“試印本縣誌書,約計六萬餘字,不一月而百部齊成,一如刊板,始知其可用。”後二年,他遷任信州永豐縣。曾將這付活字攜而之官。這時,他的農書已經寫成了。“方欲以活字嵌印”,卻知江西已經命工刊板,遂中止。
農書的版本,除嘉靖本外,我曾在上海見到一部明“萬曆二載甲戌(1574年)濟南府章丘縣刊行”的本子(福建重刻武英殿聚珍版叢書中的農書即從此萬曆年山東刊本出),顯然是翻刻那部嘉靖本。錢曾讀書敏求記載王氏農書,說:“農桑通訣六,農器圖譜二十,穀譜十,總名曰農書。”其內容正與嘉靖本同。惟他未注明版本,不知所收的是嘉靖本還是萬曆本。清乾隆纂修四庫全書時,從永樂大典裏輯出這部農書來。按大典目錄,卷之六百二十五到卷之六百四十,共十六卷,所收皆為農書,惟在農書十四、十五下,注:農桑輯要,在農書十六下,注:農桑衣食輯要。在“農書一”至“農書十三”
下,則並未注有書名。四庫全書農書提要雲:“永樂大典所載並為八卷”,則其中有八卷是王禎農書。至所餘五卷究是何書,則今已不可得而知了。我曾將從大典本書的內聚珍本農書和嘉靖本對校了一下,異同不多,可見大典所收乃是王氏全書,且是最近於王氏原本的本來麵目的。惟大典本有王氏的農書原序,雲:“為集三十有七,為目二百有七十”(嘉靖本無此序)。大典既並之為八卷,內聚珍本又分之為二十二卷,隻有嘉靖本作三十六集,尚存原本規模。究竟內聚珍本分作二十二卷有何根據呢?據提要說,是根據讀書敏求記的。但我們所見的各本敏求記從沒有將農書分作二十二卷的。不知當時館臣所見的是何本敏求記。好在原書的篇目次第俱在,固不難於恢複原本的本來麵目。這部分作三十有七集的恢複本來麵目的農書希望能夠早日重印出版。現在,不要說嘉靖本,或萬曆本農書已在市上絕跡,就是內聚珍本,福建重刻聚珍版叢書(江西和浙江重刻的聚珍版叢書,均無農書在內),廣東廣雅書局重刻閩聚珍版叢書,乃至石印小字本、鉛印本的農書,也都成了“可遇不可求”之物。像這樣的一部重要的而且必讀的農業科學的古典著作,是值得幾位專家們盡快地花費若幹時日,把它整理一下的。
劉基(傳):多能鄙事
多能鄙事是一部流傳得相當廣的民間日用書,從飲食、服飾、器用、百藥、農圃、牧養,一直到陰陽、占卜等類,凡人民日常所必需的科學常識,以及吉凶趨避之術均具於書中。全書分春、夏、秋、冬四卷,每卷又分三卷,共十二卷。今所見最早的刊本是明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青田縣儒學教諭程法所刊的,又曾見一部稍後的本子(萬曆刊),亦有程法的序。這書的作者相傳是劉基。“劉伯溫”這個名字,在民間是人人知道的,他的知識廣博,多能鄙事,未占先知,料事如神,也是人人都曉的。流傳很廣的預言書之一:燒餅歌,就相傳是他作的。這部書從第八卷起,足足有五卷,述的都是:“大小六壬課”、“營造吉凶”、“營生雜用”、“上官出行”、“麻衣道言”、“雜占法”等,依托於他的所作,是不足怪的。惟第一至第七卷則多實用的知識,像“造酒法”、“造醋法”、“糖蜜果法”、“洗練法”、“染色法”、“理容方”、“種水果法”、“種藥物法”、“養治六畜法”等,大類“齊民要術”、“飲膳正要”、“農書”所述的,有時且加詳,補其所未備。可能有些“經驗”良方,是很有用、有效的。像“理容方”裏的烏須方,治落發方等,不知有人試過沒有。又像“洗糨鐵驪布法”雲:“鬆子肉研細糨之,不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