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書林(1)(3 / 3)

汪懋孝:梅史

古書之失傳者多矣。幸而孤本相傳,偶一遇之,得不像愛護頭眼似地愛護它麼?我在杭州一書肆,獲見梅史,即詫為未見書,亟購得之。攜之行篋,不離左右,可謂珍惜之至。作者汪懋孝,字虞卿,休寧人,大概是一位畫家。

吳子玉的序道:“予邑汪伯子虞卿,乃獨耽而專焉,為一時邑之畫學所稱。”

書為萬曆間(約1600年)所刻,甚精,刻工為黃時卿,是一個徽派版畫刻工的能手。首有“寫梅敘論”七則:原起、名法、楷模、筆墨、造妙,師承及鄭重。以下就是“插圖”了。窮態極妍,盡“梅”的清奇與古拙之致。宋代有宋伯仁的,曾刻梅花喜神譜。乾隆間,沈氏曾翻刻之。知不足齋鮑氏也刻之,收入“叢書”第二十六集。夷門廣牘裏有“羅浮幻質”一卷。明末,黃氏刻畫譜八種,其中也有劉雪湖梅譜。關於論畫梅的書是“我道不孤”的。

獨此梅史為最罕見。今人翻刻古畫,於精致的界畫,飄拂的衣袂,纖麗的蜂蝶,乃至博古、人物,均能不失原作的精神,但於翻刻老幹嫩枝時,則筆力大弱,僅具形似,少有生氣,完全抹煞了“清影橫斜”的風度。黃時卿刻梅史,則刀法極有力,也能表現出畫家的本意來。這裏麵一定有些道理,應該加以深刻的研討。

餘象鬥:列國誌傳

這部書大有曆史。它是一家上海古書鋪的“專家”,到徽州收書的時候,從廢紙堆裏“救”出來的。這件事還曾見之於新華社的上海通訊。這末一部小說有什麼了不起,值得這樣“大張旗鼓”地宣傳著呢?這裏麵有文章。餘象鬥是明代萬曆年間(1573—1619年)的福建省建安縣的一個“出版家”。

曾經刻過不少書,而以小說書刻得最多。他刻過水滸,刻過三國,刻過兩晉誌傳,刻過四遊記。這部列國誌傳也便是他所刻的。他不僅刻書,他還編書。

四遊記裏有南遊記和北遊記,就是他自己動手編輯的。他是一位與人民大眾密切結合的出版家。我們要知道,在封建社會裏,編刻“小說”的人是多末被“衛道之士”看不起!不是說他們誨淫、誨盜,就是咒詛他們要被“天火”燒家。然而,老百姓們是多麼需要看些不是頌揚皇上聖明的,與他們自己有些益處的,且是能夠使他們感動,使他們興奮,使他們驚歎,使他們時而泣,時而笑,時而喜,時而悲的文學作品啊。餘象鬥,還有其他有勇氣而不顧“世俗”誹笑的出版家們(主要是在建陽、南京、蘇州、杭州一帶的),便供應了他們的這種需要。我們到今天還能夠見到許多“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說、戲曲,可以說應該感謝他們。然而這一類的“閑書”看的人越多,便越容易散失、毀亡。倒不是被燒掉——當然,有些“衛道之士”是要聚而焚之——而是因為看得人多,借來借去,看拋掉,看散失了,甚至看得紙張腐爛了,就此完蛋。所以,這些受老百姓們歡迎的小說書等,最難流傳得下來。還有,古代好版本的書,像宋刻本、元刻本、明抄本等等,藏書家們還知道十分寶愛,逃難時,每每挾之而逃,故能夠曆劫猶存。像這些小說書呢,原是消閑之物,“不登大雅之堂”的,誰還肯慎重地保存、保護著他們呢?以此便消滅得更快、更易了。建安版的小說書,而每在安徽出現,這說明了安徽省,特別徽州一帶地方,變亂比較少,罕遭兵燹,故“閑書”等等,還比較地能夠保存下來。我曾到過建陽(即建安),那裏是什麼也沒有了。書店早已歇業——可能在清初,至遲在清代中葉,就不見有建版的書了——要找一本明代建版的書,難如登天,更不用說什麼宋、元時代的建版書了。隻剩下夕陽斜照在群山上,證明那裏曾經是“盛極三朝”(宋、元、明)的一個出版中心而已。餘氏世業刻書。所謂宋、餘仁仲本的禮記鄭注更有大名。這個餘象鬥,可能就是宋代(南宋:1127—1279年)餘家的後裔吧。那麼,他的一家,經營出版事業,至少已有三百多年了。世界上有像他家似的曆史那麼悠久的一家出版商麼?

餘象鬥字文台,號三台山人。他所刻的書,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繼承了宋、元以來的建安版書籍的型式,特別著意於“插圖”,就像現在印行的“連環圖畫”似的,上層是插圖,下層是文字。圖、文並茂,使讀者們閱之,興趣倍增。這部列國誌傳也就是刻成這樣古老的型式的。插圖雖是狹長的一條,人物形象雖小,卻十分生動活潑,一望而知,繪、刻的工夫不淺。內容方麵曾與陳眉公本的列國誌傳相對讀,差別不大。

這部書,上海古書鋪一下從徽州得來,隻殘存一冊,即最後的第八冊。

像這樣的小說殘本,我們為什麼如此的看重它呢?倒不完全為了它是明代餘象鬥的刻本,刻得精美,流傳得極少之故,更重要的原因,還為的它是從廢紙堆裏“搶救”出來的。原來,禁止以古書造紙,早已有了明令。但未能貫徹下去,各地造紙廠,不知毀壞了多少有用的好書和資料。四川省曾經搶救出“隻手打孔家店”的吳虞的日記的稿本,足足有百冊。浙江省救出了太平天國時代做過上海道,和帝國主義者們勾結起來,組織“長勝軍”的吳煦家裏所保存的檔案。南京趙世暹先生曾從論擔稱斤的舊書裏,獲得了宋刻本的金石錄三十卷的全書。上海方麵,也在造紙廠所收集的將作紙漿的舊書裏,找出了不少好書、好資料。沒有被發現而在不聲不響之中被毀滅了的好書、好資料,更不知道有多少!一旦失去,從此不見天日!安徽省是一個文獻之邦,徽州一帶,尤為古舊書籍集中之地。據上海的那位“專家”告訴我,一紮一紮的古書,不知道有多少,在等待著“入鍋化漿”。他想仔細地檢查一番,但造紙廠的人卻不耐煩了,隻好草草地收場回來。又曾看見炮仗鋪裏,用明朝白綿紙印的書,撕得一頁半頁的作為鞭炮的心子,據說,用這種好紙做炮仗,會放得特別響。他和他們商量,能否在紙堆裏檢些什麼出來。但他們幹脆地拒絕了,連紙捆子也不讓打開。這不是很可傷心的事麼?不僅安徽省得好好地、大力地杜絕這樣的糟蹋、毀壞文獻和科學研究的資料的事的繼續進展下去,別的地方也應該同樣努力地防止把古書作為廢紙,作為造紙漿的原料。有的地方,收廢紙的人為了怕文化部門的人打麻煩,在打包運出之前,就把整本、整部的書,故意地先行撕破扯爛,省得有人來檢拾什麼,正像收集“廢銅”的“社”,收到古代青銅器或舊的銅佛象等等,便先行打爛敲碎,碎得一片片地,一小塊一小塊地,以免“文管會”等等的人來挑選。

我們不明白,這是什麼一種心理在作祟!這一冊列國誌傳是幸運地不至“冤沉海底”了,但其他“七冊”呢?已化為紙漿了!見此一冊的得“救”,益盛感他冊,乃至無數他書的不能及時“救”出的痛心!這便是我們之所以要這樣“大張旗鼓”宣傳這部、或這一冊書的主要原因了。

玄燁:康熙幾暇格物論

對於事物有新鮮的感覺有縝密的考察,因而發現或發明些科學原理或規律,或有益於人類的動、植物的新品種的,在中國古代實“大有其人”。且舉一個比較新鮮的例子吧。

豐澤園中.有水田數區,布玉田穀種。歲至九月,始刈獲登場。一日,循行阡陌。時方六月下旬,穀穗方穎。忽見一科,高出眾稻之上,實已堅好。因收藏其種,待來年驗其成熟之早否。明年六月時,此種果先熟。從此生生不已,歲取千百。四十餘年以來,內膳所進,皆此米也。其米色微紅而粒長,氣香而味腴。以其生自苑田,故名禦稻米。一歲兩種,亦能成兩熟,口外種稻,至白露以後數天,不能成熟。惟此種可以白露前收割。故山莊稻田所收,每歲避暑用之,尚有贏餘。曾頒絡其種與江、浙督撫、織造,令民間種之。聞兩省頗有此米,借未廣也。南方氣暖,其熟必早於北地。當夏、秋之交,麥禾不接。得此早稻,利民非小。若更一歲兩種,則畝有倍石之收,將來蓋藏,漸可充實矣。

這一段話見於康熙幾暇格物論,(禦製文第四集卷二十六至卷三十一)

亦見引於乾隆本援時通考。清末,宗室盛昱亦曾將此編六卷抽出,錄為兩本,石印行世。隻為了在豐澤園的阡陌上走走,留一下子神,便發現了“禦稻米”

這個“嘉穀”,“利民非小”!今此種“禦稻米”,不知北京附近尚有種之者否?想不至絕種。應該大大地提倡一下方是。在同書裏(卷二十六),又有“白粟米”一則雲:粟米(本草,粟米即小米)有黃白二種。黃者有粘有不粘。本草注雲:粟粘者為秫,北人謂為黃米是也。惟白粟則性皆不粘。七年前,烏喇地方樹孔中,忽生白粟一科。土人以其播獲。生生不已,遂盈畝頃。味既甘美,性複柔和。有以此粟來獻者。朕命布植於山莊之內。莖幹葉穗,較他種倍大,熟亦先時。作為糕餌,潔白如糯稻,而細膩香滑殆過之。

這也是偶然的“發見”。而“白粟”的一種,便自此傳遍各地了。玄燁是一位英明的人物。他對於“新鮮事物”,處處留神,事事研究。現在故宮博物院裏還藏出有不少他所用的儀器。有的儀器,還是從英國來的,但也有中國自己製造的。康熙這一個時代(1662—1722年),很值得我們曆史學家們和科學史家們研究一下。又,我國各地區的稻、麥諸“穀”,品種豐富極了。我相信,可能還會有像發見“禦稻米”和“白粟”那樣的“嘉穀”的優良種子的機會。隻要大夥兒仔細留神,處處注意,就會有碰到這個機會的可能。農村的“合作社”裏,有經驗豐富的“老農”,也有學過農業科學的青年們、他們短不了天天在阡陌上跑,倒要留點神,多觀察觀察,可能會有什麼優良的新品種給他們發見出來呢。那便於國計民生,關係非淺了。

王世懋:學圃雜疏

這是一部老老實實地講究種花植果的書。一切平易近人,可以見之實用,沒有怪誕可驚的議論與方法。此書凡三卷,第一卷是“花疏”,第二卷是‘果疏”、“蔬疏”(附水草)“瓜疏”、“豆疏”及“竹疏”,第三卷為拾遺,除補第一、二卷所未及者外,並附錄慎懋官的“華夷花木考”裏的若幹則,那些是他自己所未曾述及的。我們最怕的是輾轉抄襲,陳陳相因的書。好的書卻是語語從自己經驗中來的,不僅是第一手的材料,也是第一流的文章。

像世懋這部書可以當得起這樣的好評了。他隨筆劄記自己的種植花果的經驗,不抄掇前人的隻字片語,的確是一部有用的好書。就散文而論,似淡而實濃鬱,似淺而實深厚,也可列入明文的上乘。寶顏堂秘發曾收入此書,卻隻有一卷,是把原書的第一、二卷合並為一的。首有萬曆丁亥(公元一五八七年)世懋的序。世懋為世員弟,談藝多崇慕世員語。但四庫提要以其間有不讚同王、李語,便大加讚許,所以隻有那部藝圃擷餘是收入“四庫”的,其餘的像學圃雜疏等書,就都被列於存目裏了。我這部學圃雜疏是在王奉常雜著裏的。“雜著”卷前有“翰林院”印,當即是當時“館臣”所用的那一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