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廚房終於恢複了平靜。生活又像往常一樣,隻是每當有人在彼拉蓋雅麵前提到馬車夫,她就會漲紅臉,嚷道:
“我恨不得他遭詛咒,誰會想他。呸!”
有一天晚飯後,彼拉蓋雅和老保姆正在專心做一件什麼衣服,媽媽走過去說:
“你嫁給他,這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他不能在這住,我可不喜歡陌生人出現在家裏。另外,我也不準你在外麵過夜。”
“太太,您想到哪去了。”彼拉蓋雅紅著臉,尖聲說,“叫他得癆病死掉才好,專門給我找麻煩……”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廚房裏擠滿了人。格裏沙往廚房一看,他驚訝極了。彼拉蓋雅站在廚房中央,穿著新的紅布衣服,頭上還帶著花,馬車夫就站在他旁邊,這次穿得比上次整齊一點了,他們兩個人站得筆挺,臉色通紅。老保姆和女仆們都在,還有一個戴袖章的軍官。格裏沙聽見那個軍官說:
“恩,好時辰到了……”軍官拿著一塊大麵包,和老保姆站在一起,開始為新婚夫婦祝福。馬車夫走到軍官麵前,雙腿跪下,“吧唧”一聲吻了軍官的手,老保姆也伸出手,讓馬車夫吻了一下。彼拉蓋雅眼睛紅紅的,像哭過一樣,她像馬車夫一樣,吻了軍官和老保姆的手。
大家都像瘋了一般歡呼起來,簇擁著彼拉蓋雅和馬車夫出了廚房。格裏沙不知道他們要把彼拉蓋雅帶到那裏去,“真可憐,為什麼爸爸媽媽不來給彼拉蓋雅撐腰呢?”
整個晚上,人們都在洗衣房唱歌,拉手風琴,直到深夜。媽媽一直在生悶氣,因為婚禮,晚上沒人給媽媽煮茶了。直到格裏沙睡覺了,也沒看到彼拉蓋雅回來。
“真可憐,彼拉蓋雅不知道躲在哪哭呢。”格裏沙躺在床上想,“馬車夫一定大聲罵她:‘不許哭,再哭打死你’……”
第二天,彼拉蓋雅又回到廚房了。馬車夫過來拜謝媽媽,“太太,謝謝您的成全。彼拉蓋雅在您這,您就是她的再生父母,您一定要好好管教他,多教她走正道……還有一件事,太太,我想請您從她的工錢裏,支給我五個盧布。我要買一個新馬頭套了。”
格裏沙看著這一切,難過死了,他想本來彼拉蓋雅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管不著。可是現在,平白無故就冒出這麼一個人,不僅管著彼拉蓋雅,居然還可以支配彼拉蓋雅的財產!格裏沙越想越難過,急得團團轉,他不知道怎麼去安慰彼拉蓋雅,他跑到房間,挑了一個最大的蘋果,偷偷溜進廚房,把蘋果塞到彼拉蓋雅手裏,一溜煙就跑了出來。他本來想親親彼拉蓋雅,但是看到彼拉蓋雅這個可憐人的時候,他又有點不好意思了。
摘自一個脾氣暴躁者的劄記
我是個嚴肅正經的人,喜歡思考哲學問題。但我學的是財政,目前正在家裏寫學位論文,我的論文題目是《論狗稅的過去和未來》。您會相信,我是一個和姑娘啊、愛情歌曲啊、浪漫啊完全不相幹的人。
早上十點鍾,媽媽給我煮好咖啡。喝完之後,我就到陽台上,開始寫我的論文。我先寫下:論狗稅的過去和未來,然後繼續寫道:狗稅曆史概述。根據希羅多德和色諾芬的曆史著作中的某些暗示,狗稅的曆史要追溯到……
我剛寫了兩句,就聽到樓下傳來姑娘的歌聲。我往樓下瞧瞧,覺得自己見過這個姑娘,但是不記得她是叫娜堅卡還是瓦連卡了。她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一邊哼著她的歌:
你是否記得那充滿歡樂的語調……
我轉過身來,繼續寫我的論文。我先把寫好的默讀一遍,準備接著往下寫。忽然聽到樓下的姑娘在叫我: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她用悲傷的調子說,“你知道我多倒黴嗎?我昨天在這散步的時候,弄掉了手鐲上一顆珠子。”
我不想理她,又從頭看了眼論文,描了描題目中“狗”字的最後一筆,準備接著寫,可是那姑娘不依不饒。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我找不到珠子,也不想找了。你現在能不能送我回家,那邊林子裏有一條大狗,我不敢一個人走!”
真沒辦法了,我怕她會在樓下叫上一天,就準備先送她回家,再回來繼續寫。娜堅卡或者瓦連卡挽著我的胳膊,我們一起往她家的別墅走。你知道,我平常最討厭別人挽著我的胳膊,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鉤子,掛著一件肥大衣似的。這個姑娘還有一種特殊的本事,她能像一隻螞蟥一樣貼緊你,然後把全身的重量掛在你身上。我甚至感覺胳膊不是我的,而是她暫時借給我使使的。路過小樹林的時候,我看到那條狗,想起我的“狗稅”,不禁歎了口氣。
“哎,你為什麼歎氣呢?”這個姑娘也歎了口氣,問道。
我附帶聲明一下,這個叫娜堅卡或者瓦連卡的姑娘,我現在想想,應該叫瑪憲卡,不知道什麼原因,她以為我愛上了她。因此,她總是用一副憐憫的神情看著我,並認為她有責任治療好我心靈的創傷。
“你聽我說。”她站住,“我知道你難過什麼。但是請你相信,你愛著的那個姑娘,雖然不能報答你的愛,但是她是非常尊敬你的,你們還是朋友對嗎?”
瑪憲卡眼裏飽含著淚水,分明在期待著我的回答。還好,我們已經快到她家門口了,我一個快步走過去。她母親正坐在露台上,看到女兒一臉激動的神色,再看看身邊的我,仿佛在說,“年輕人啊,你們連瞞著外人都不會啊。”露台邊還有一群穿得花花綠綠的姑娘,以及我的一個鄰居。我的這個鄰居是個退伍軍人,在一次戰爭中鬢角和胯骨受了傷,現在在家,準備在這個夏天完成他的《軍人回憶錄》。我猜他也是剛剛寫下題目的時候,就被這些花花綠綠的姑娘押過來了。
他們在露台上收拾一種果子,準備做果醬。我向他們鞠了一個躬,準備回去繼續寫我的論文。可是這群姑娘二話不說,直接搶走我的帽子,硬要我坐下來聊會兒。他們遞給我一些果子和工具,我就開始收拾這些可惡的果子了。
花花綠綠的姑娘們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起男人來,說誰誰長得英俊,但是一點不可愛,誰誰長得難看,但是還挺可愛……
“你呢,尼古拉先生?”瑪憲卡的母親說,“你就是長得不是最好看,但還算討人喜歡的。我一直就說,男人,好看不重要,關鍵要有智慧……”
我斜眼看著露台邊鏡子裏的自己,頭發和絡腮胡子就像原始森林,紅鼻頭從這片原始森林中冒出來,像是消防隊的瞭望台。這副尊容,人家誇我討人喜歡,實在是很客氣了。
“你是以精神品質見長!”瑪憲卡的母親像是說出了隱藏多年的秘密。
瑪憲卡還是娜堅卡來著,她坐在這群花花綠綠的姑娘中,顯得特別謙虛,因為她篤定對麵坐著的,是一個愛慕她的人。大家討論了好久的愛情之後,有一個姑娘先回家了。於是,姑娘們開始討論那個先走掉的姑娘。大家都發現她長得特別不對勁,而且腦子也太笨了些,簡直不配和她們做朋友。
謝謝我親愛的媽媽,正當我厭煩的時候,她派了一個仆人來叫我回家吃飯。我馬上起身告辭,準備回去寫我的論文。可誰也沒想到,瓦連卡和她的母親,還有那群花花綠綠的姑娘,一下子圍住了我,一定要我留下來吃晚飯。因為我昨天隨口一說,答應和她們一起吃飯來著。我本來想發脾氣,可是是我理虧,如果強行走掉的話,會顯得很沒有禮貌。我隻好讓仆人回去轉告媽媽,中午不回去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我的怒氣還沒消,任她們怎麼嬉鬧,我也不說話。我的軍官鄰居因為鬢角有傷,吃飯時,舌頭就跟不能轉彎似的,滿嘴的牛舌、烤雞裹在嘴裏,看得我都不會咀嚼了。瓦連卡充滿同情地看著我,雖然沒有胃口,但是為避開她的眼神,我還是勉強吃了點。吃完飯之後,我一個人到露台抽煙,瑪憲卡的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我身邊,她鼓勵我說,“尼古拉,別泄氣,你有著金子般的心……”我無奈地看著她,想著我確實不能泄氣,我還要回去寫我的“狗稅”。
下午的時候,大家去林子裏采蘑菇。瓦連卡的母親對我說,“請您照顧好這群姑娘!”我還能說什麼,隻好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後來我們走進樹林,分頭去找蘑菇。瓦連卡一直吊在我的胳膊上,我隻得痛苦地忍耐著。
“尼古拉,為什麼你這麼憂鬱,為什麼你總是不說話?你倒是說話啊!”她問道。
我看著這個奇怪的姑娘,想著說點什麼她能聽懂的吧。
“對於砍伐森林帶給俄國的巨大損失,不能從眼前……”
“尼古拉!你不要用沉默來懲罰我,更不要用別的話題來回避我!”這個叫娜堅卡的姑娘快哭了,“我知道你難過,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作為朋友,我希望你能幸福!”她尖叫道,“如果你最心愛的姑娘,把她最珍貴的友情給你,你會開心一點嗎?”
我答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我既沒愛上這個姑娘,也不需要她“最珍貴的友情”,並且我還是個脾氣暴躁的人。
瓦連卡蒙上眼睛,一邊啜泣一邊自言自語,“他不開口,他希望我先做出回應……這個可憐的人,我一定要把他從痛苦中拯救出來……”
我一點都聽不懂這姑娘在說什麼,但是我很慶幸,終於可以活動活動我的胳膊了。我們繼續往前走,去采蘑菇,娜堅卡好像在思考著什麼,一直不說話。遠處傳來幾聲狗叫聲,我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憂傷地想起我的“狗稅”,同時透過樹枝,模模糊糊看到我的鄰居,那個受傷的軍官,胳膊上掛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姑娘,一副無奈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