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樹林回來,瓦連卡的媽媽已經燒好茶。我們開始喝茶,然後一個花花綠綠的姑娘開始展示她的歌喉,“啊,我愛你,你也愛我……”
別的姑娘都陶醉在她的歌聲裏,人群中不住地發出幾聲讚歎。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灌木叢,我一看時間不早了,“狗稅”才寫了幾行字,趕緊告辭回家。
“我就對你說幾句話!”瓦連卡不由分說,拉著我不知道要拐進哪個林蔭道裏,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說,“你聽著!我不忍心你難過。我現在屬於你了,雖然我不能愛你。”
她一下子貼近我,忽然又跳開了,“有人來了……明天十一點,我在涼亭等你……”
她急匆匆跑走了。我完全搞不懂,一路氣呼呼回家了。陽台上,《論狗稅的過去和未來》還在等著我,可是我現在沒法專心工作。那個瓦連卡,整天莫名其妙地折磨我。要知道,我可是脾氣暴躁的人,容不得她這麼玩弄。剛才女仆進來叫我吃飯的時候,我就對她說“滾開”,我這個暴脾氣可不是好惹的。
第二天,別墅區的天氣冷得刺骨,寒風呼嘯,媽媽從箱子裏翻出她的皮大衣。這惡劣的一天,恰恰是一八八七年八月七日,這一天,將會有日食!
這麼說吧,日食的這天,即使我們不是天文學家,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們同樣可以做點貢獻。比如說,測定日食發生時的氣溫,觀察動植物的變化,畫出日晷,記錄自己的感受。這件事太重要了,所以我必須暫時放下我的《論狗稅的過去和未來》,做好這件事。一早,我就起來了,召集大家,開始分配任務。我負責畫日晷,我的軍官鄰居負責記錄氣溫變化,其他事交給瓦連卡和那群花花綠綠的姑娘。
“為什麼會發生日食?”瑪憲卡問。
“當月亮轉到黃道線,與太陽、地球在一條直線上的時候,就會出現日食。”我頭也不抬地答道。
我解釋了一番之後,那個姑娘又鍥而不舍地問道,“那你能看到那道線嗎?”
“那是想象出來的線。”
“既然是想象出來的,那月亮怎麼能轉到你想象的線上去呢?”
我肺都氣炸了,這種幼稚的問題,我實在懶得解釋了。就在這個時候,太陽上出現一塊黑斑,然後慢慢地變大。
別墅區一片混亂,牛啊羊啊突然像發瘋了似的,到處亂跑。蚊蟲都從林子裏跑出來,以為夜晚來臨了。有個修道院的年輕助祭,正在運一車蔬菜,嚇得趕緊溜到車肚底下躲起來,結果馬像是受驚了一樣,亂跑起來,衝進了一間別墅的園子裏。有個沒穿上衣的男人,一邊跑,一邊嚷道,“趕緊逃命去吧……”住在別墅裏的女人們,聽到喧嘩,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幾分鍾之內發生了太多的事,有的我真的不好意思講出來。
“好可怕啊,好可怕……”這群花花綠綠的女人拚命在那尖叫。
“小姐們,趕緊觀察,時間是寶貴的!”我對她們叫到。
同時我自己也抓緊時間,開始觀察。我突然想起我的鄰居,“溫度都記下了嗎?”他看了看左右胳膊上掛著的花花綠綠的女人,一個勁直搖頭。我氣憤地歎了口氣,趕緊記下每分每秒太陽發生的變化,瓦連卡不知道從哪蹦到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記得十一點哦!”
我馬上抽回手,繼續觀察做記錄。可是那個瓦連卡死命撲上來,拽著我的胳膊,作出一副害怕驚恐的樣子。我氣極了,努力想甩開她,現在的一分一秒太寶貴了,我隻想好好觀察。鬼知道那幾分鍾發生了什麼,桌子上的紙啊,筆啊,尺子撒了一地。
等我終於抽出手,繼續工作的時候,日食已經結束了。
“你看著我的眼睛。”她不依不饒地追著我。
在我最想專心工作的時候,她總是不斷挑戰我的耐性!我決不允許任何人這麼玩弄我!等我發起火來,誰也不要靠近我,我可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來。
那個姑娘大概看出,我真的惱怒了,開始一五一十地報告:
“我執行了你交代的任務,我觀察的是一隻哺乳動物,一隻灰色的貓,它在日食發生的時候,一直追著一隻狗跑。日食結束的時候,它就放棄了追逐,開始不停地搖尾巴。”
聽完那姑娘的報告,我也想對她擺擺尾巴。我放棄了,我徹底地放棄了,這次日食算是一無所獲。回到家的時候,天開始下雨,於是我沒去陽台繼續寫我的“狗稅”。我從窗口看到我的鄰居,正拿起筆,準備工作,可是還沒寫兩個字,一個紅紅綠綠的姑娘,就上去拖走了他。
我沒法工作,也沒去涼亭,雖然這是不禮貌的,但是我沒明確答應她去,並且現在外麵還下著雨。時鍾敲響十二點的時候,瓦連卡家的仆人送來一封信,信上命令我馬上去涼亭。真是可笑,她憑什麼命令我。一點鍾的時候,仆人又送來一封信,兩點鍾又來一封信……看來我非去不可了,但是作為一個正派的人,我這次去,是要對她解釋清楚,我一點也不愛她。但是“我不愛你”,有點像對作家說“寫得太糟糕了”一樣不懂禮貌。我還是去和她談談我對婚姻的看法,讓她死心。我知道我的暴脾氣,於是強壓著怒火,向涼亭走去。
娜堅卡果然還在涼亭裏等我。一看到我,她就快活地飛奔過來,吊住我的脖子,說:
“你終於來了!我昨晚想了很久,我雖然現在不愛你,但是,但是等我們了解得比較深之後,我也許會……愛上你……”
我開始坐下來,對她說我對於愛情的看法。為了早點結束這次見麵,我決定簡短地談談。先講講古埃及和古印度的婚姻狀況,再談談現在人的婚姻觀,順便說了點我最佩服的哲學家叔本華的一些觀點。瑪憲卡認真地聽著,不時地噘起小嘴點點頭,可是她忽然發了瘋似的,熱烈地看著我說:
“尼古拉,吻我!”
我的叔本華還沒說完,她突然說了這麼一句,我的思路全亂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她馬上又重複了一遍,我隻好站起來,在她那發紅的臉上快速地吻了一下。我有種感覺,就像是我小時候,為了某種儀式的需要,人們讓我去吻我那去世的祖母一樣。瓦連卡顯然不滿足這輕輕一吻,於是緊緊地摟住了我……這時瓦連卡媽媽驚恐的臉,出現在了涼亭門口。我正要對她解釋,她飛地一般轉身就走了。
我煩躁壞了,等我回到別墅的時候,瓦連卡的媽媽正滿臉熱淚和我媽媽說話,她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的媽媽哽咽著說:
“我早盼望著這一天呢。”
她們看到我回來了,都朝著我笑。忽然瓦連卡的媽媽一下子衝過來抱著我,“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上帝祝福你們!”
現在,他們正在給我辦婚禮。我在寫這幾行的時候,司儀正在拚命地拉我。他們就這樣拉著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舉行婚禮,他們是不知道,我要是發起火來,會幹出什麼事。
大家都開始向我道喜。瓦連卡又掛在我的胳膊上,“現在,你是我的了。快說,我愛你,說啊……”
我的腦子快炸開了,找了個機會,就溜到我的鄰居那,他也來參加我的婚禮。但是那些花花綠綠的姑娘沒有纏著他,他說他找醫生開了個假證明,上麵寫著鬢角的傷很快會影響到神經,因此醫生建議不能結婚。我看著他,再看著遠處嘟著嘴的瓦連卡,氣得直跺腳。我本來也可以開一個這樣的證明,我有個伯父一喝酒就發瘋,還有一個叔叔精神有問題,有一回他居然把女人的手套戴在頭上,我還有個姑母彈鋼琴的時候老是對男人眨眼睛。我有遺傳病史,還有我的脾氣也暴躁極了,種種這些都是可疑的病症……
可是為什麼,好主意總是來得這樣遲!
在理發店裏
早上七點不到,馬卡爾·庫茲米奇·波列斯特金的理發店就開門了。理發店的生意並不好,但是馬卡爾相信,隻要勤奮一點,再勤奮一點,就能掙到錢,就能早日娶回心愛的姑娘。他今年二十三歲,身體健壯,穿著得體。早上起來還沒有洗臉刷牙,就開始忙起來,倒不是有人來理發了,他隻想在客人上門之前,把理發店打掃幹淨。
其實也沒什麼好打掃的,理發店又小又窄,稍微胖一點的客人過來,都嫌呼吸不順暢。可馬卡爾幹得可起勁了,這兒擦擦,那兒抹抹,一會又在牆角拍死兩個臭蟲,他忙得一身汗,可理發店還是一副髒兮兮的樣子,這個小店就是打掃不幹淨。理發店的四壁都是圓木壘成的,上麵貼著壁紙,時間長了,壁紙受潮,就跟馬卡爾手裏的抹布沒兩樣。牆上開了兩扇窗戶,玻璃窗上的雨漬永遠擦不幹淨似的。窗戶中間是一個木門,門上掛著一個風鈴,受潮之後,長滿了綠毛,不時發出幾聲嗚咽咽的聲音。一麵牆上掛著鏡子,您往跟前照照,活生生讓你臉上多出一道傷疤,客人就在這麵裂了縫的鏡子麵前理發。這麵鏡子的旁邊是一張桌子,上麵擺著廉價洗發水、剪刀、斷了齒的梳子、兌了水的花露水……整個理發店所有的東西加起了,也就值五枚三戈比的銅板而已。
這時,長滿綠毛的鈴鐺發出幾聲病態的嗚咽,一個男人走了進來,脖子上裹著厚厚的圍巾。看得出來,這是條女人的圍巾。來人是馬卡爾的教父,艾拉斯特·伊凡內奇·亞果多夫。他以前是宗教法庭的看門人,現在在紅池附近一家工廠做鉗工。
“馬卡爾,看誰來了。”他走到馬卡爾前麵,抱了抱馬卡爾,“我的親人,你還好嗎?”
艾拉斯特解下圍巾,他們熱烈地親吻。
“走過來真遠啊,從紅池到馬卡爾家門,”艾拉斯特坐下,還喘著大氣,說,“真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