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容許我說幾句話,那麼,以您們的風采,卻還要悲哀,我可實在不解了!”乞乞科夫說。“人自然也愁生計,也有仇人,……也有誰在想陷害或者竟至於圖謀性命……”

“您以為我,”那漂亮的客人打斷他道,“您以為我因為要有變化,竟至於在希望什麼小小的刺戟嗎?如果有誰要惱我一下,或者有這一類事情的話——然而這事誰也沒有做。生活隻是無聊——如此而已。”

“那麼,您該是地麵不夠,或者也許是農奴太少了。”

“完全不是。我的兄弟和我一共有一萬頃的田地,一千以上的魂靈。”

“奇怪。那我就不能懂了。但是許您苦於收成不好和時疫?也許您損失了許多農奴罷?”

“倒相反,什麼都非常之好,我的兄弟是一個出眾的田地經營家!”

“但是您卻在悲哀和不舒服!這我不懂。”乞乞科夫說,聳一聳肩。

“您瞧著罷,我們要立刻來趕走這憂鬱病了,”主人說,“亞曆克賽沙,快跑到廚房裏去,對廚子說,他得給我們送魚肉饅頭來了。懶蟲亞美梁在那裏?一定又是大張著嘴巴了。還有那賊骨頭,那安多式加呢?他們為什麼不搬冷盤來的?”

但這時候,房門開開了。走進懶蟲亞美梁和賊骨頭安多式加來,挾著桌布,蓋好了食桌,擺上一個盤,其中是各樣顏色的六瓶酒。繞著這些,立刻攢聚了盛著種種可口的食品的盤子一大圈。家丁們敏捷的在奔走,總在搬進些有蓋的盤子來,人聽到那裏麵牛酪吱吱發響。懶蟲亞美梁和賊骨頭安多式加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很出色。他們的有著這樣的綽號,是不過為了鼓勵而設的。主人決沒有罵人的嗜好,他還要和善得多;然而一個俄國人,是不能不說一句惡話的。他要這東西,正如他那幫助消化的一小杯燒酒。有什麼辦法呢!這是他的天性,來消遣那沒有刺戟性的食料的!

接著冷盤才是正式的中餐。這時候,我們的和善的主人,可就化為真正的專製君主了。他一看見客人裏麵的誰,盤子裏隻剩著一塊,便立刻給他放上第二塊,一麵申說道:“世界上是什麼都成對的,人類,飛禽和走獸!”誰的盤子裏有兩塊,他就去添上第三塊,並且注意道:“這不是好數目:二!所有的好物事都是三。”客人剛把三塊吃完,他又已經叫起來了:“您曾見過一輛三輪的車子,或者一間三角的小屋子嗎?”對於四或五這些數目,他也都準備著一句成語。乞乞科夫確已吃了十二塊,自己想:“哼,現在是主人一定不會再勸了!”然而他是錯誤的:主人一聲不響,就把一大塊烤牛排和腰子都放在他的盤子上。而且是多麼大的牛排嗬!

“這是兩個月之間,單用牛奶喂養的,”主人說。“我撫養它,就像親生兒子一樣。”

“我吃不下了!”乞乞科夫呻吟道。

“您先嚐一嚐,然後再說:我吃不下了!”

“這可實在不成了!我胃裏已經沒有地方了。”

“教堂裏也已經沒有地方,但警察局長跑來了,瞧罷,總還能找出一塊小地方。那是擁擠到連一個蘋果也落不到地的時候呢。您嚐一嚐:這一小塊——這也是一位警察局長呀。”

乞乞科夫嚐起來,而且的確——這一塊和警察局長十分相像,真的找到了地方,然而他的胃也好象填得滿滿了。

“這樣的人,是不能到彼得堡或墨斯科去的,他那闊綽,三年裏麵就會弄到一文不剩。”然而他還沒有知道:現在已經很不同:即使並不這麼請客,在那地方也能把他的財產在三年裏——什麼話,在三年裏!——在三個月裏花得精光的。

這之間,主人還不住的斟酒;客人不喝,就得由亞曆克賽沙和尼古拉沙來喝幹,一杯一杯挨次灌下喉嚨去;這就可以推想,他們將來到得首都,特別用功的是人類知識的那一方麵了。客人們幾乎都弄得昏頭昏腦;他們隻好努力蹩出涼台去,立刻倒在安樂椅子上。主人是好容易這才找到自己的坐位,但一坐倒也就睡去了。他那茁壯的自己立刻化為大風箱,從張開的嘴巴和鼻孔裏發出一種我們現代的音樂家很少演奏的聲音來:混雜著打鼓和吹笛,還有短促的斷續聲,非常像狗叫。

“您聽到他怎樣的吹嗎?”柏拉圖諾夫說。

乞乞科夫隻得笑了起來。

“自然;如果吃了這樣的中餐,人還那裏來的無聊呢?睡覺壓倒他了——不是嗎?”

“是的。請您寬恕,但我可真的不懂,人怎麼會不快活,消遣的方法是多得很的。”

“那是些什麼呢?”

“一個年青人,什麼不可以弄呢?跳舞,音樂……玩一種什麼樂器……或者……譬如說,他為什麼不結婚的?”

“但和誰呀?”

“好象四近竟沒有漂亮的,有錢的閨女似的!”

“沒有嗬!”

“那麼,到別地方去看去。旅行一下……”乞乞科夫突然起了出色的想頭。“您是有對付憂鬱和無聊的好法子的!”他說,一麵看一看柏拉圖諾夫的眼睛。

“什麼法子呢?”

“旅行。”

“到那裏去旅行呢?”

“如果您有工夫,那麼,就請您同我一道走罷,”乞乞科夫說,並且觀察著柏拉圖諾夫,自己想道:“這真上算。他可以負擔一半用度,馬車修繕費也可以歸他獨自支付了。”

“您要到那裏去呀?”

“目下我並非怎麼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別人的關係。貝得理錫且夫將軍,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我也可以說,是我的恩人,他托我去探問幾個他的親戚……探親戚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我的旅行,可也為了所謂我本身的快樂:見見世麵,在人海的大旋渦中混一下——無論怎麼說,這是所謂活書本,而且也是一種學問呀。”說到這裏,他又想道:“真的,這很好。他簡直可以負擔全部的用度,我們還連馬匹也可以用他的,把我的放在他這裏,好好的養一養哩。”

“為什麼我不去旅行一下呢?”這時柏拉圖諾夫想。“就是不出去,我在家裏也沒有事,管理經濟的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我出了門,這些都毫無影響的。為什麼我不同去走走呢?”——“您能到我的兄弟那裏去做兩天客嗎?”他大聲說。“要不然,我的兄弟是不放我走的。”

“這可是非常之願意。就是三天也不要緊。”

“那麼,約定了。我們走罷!”柏拉圖諾夫活潑的說。

乞乞科夫握手為信。“很好!我們走罷!”

“那裏去?那裏去?”主人剛剛從睡夢裏醒來,吃驚的看定了他們,叫喊道。——“不成的嗬,親愛的先生們,我已經吩咐把車輪子卸掉了,還趕走了您的馬,柏拉圖·密哈洛維支,離這裏有五維爾斯他。不成的,今天你們總得在我這裏過夜,明天我們中餐吃的早一點,那麼,隨便你們走就是了。”

這有什麼辦法呢?人隻好決定留下。但他們卻因此無憂無慮的過了可驚的春晚。主人給去遊湖了。十二個槳手用二十四枝槳,唱著快活的歌,送他們到了鏡似的湖麵上。從湖裏又到了河上,前麵一望無涯,兩麵都界著平坦的河岸。他們逐漸臨近那橫截河流的大網和張著小網的地方去。沒有一個微波來皺蹙那光滑的水麵;鄉村的美景,寂無聲息的在他們麵前連翩而過,還有昏暗的叢樹和小林,則以樹木的各式各樣的排列和攢聚,來聳動他們的視線。船夫們一律抓住槳,仿佛出於一手似的二十四枝就同時舉在空中——恰如一匹輕禽一樣,小船就在不動的水麵上滑過去了。一個年青人,是強壯的闊肩膀的家夥,舵前的第三個,用出於夜鶯的喉裏一般的他那澄淨的聲音,開始唱起歌來,於是第五個接唱著,第六個搖曳著,響亮而抑揚的彌滿了歌曲:無邊無際,恰如俄羅斯本身。如果合唱隊沒了勁,胚土赫也常常自己來出馬和支持,用一種聲音,很象公雞叫。真的,在這一晚,連乞乞科夫也活潑的覺得自己是俄國人了。隻有柏拉圖諾夫卻想:“在這憂鬱的歌裏麵,有什麼好東西呢?這不過使已在悲哀的人,更加悲哀罷了。”

當大家返棹時,黃昏已經開始。天色昏暗起來;現在是隻在不再反映天空的水裏打槳。到得岸上,早已完全昏黑了。到處點著火把,漁夫們用了還會動彈的活鱸魚,在三腳架上熬魚湯。人們都回到家裏去了。家畜和家禽久已歸舍,它們攪起的塵頭,也已經平靜,牧人們站在門口,等著牛奶瓶和分來的魚湯。人聲的輕微的嘈雜,在夜中發響,還從一個鄰村傳來了遠遠的犬吠聲。月亮剛剛上升,陰暗處這才籠罩了它的光輝;一切東西,立刻全都朗然晃耀了。多麼出色的景象嗬!然而能夠欣賞的人,卻一個也沒有。尼古拉沙和亞曆克賽沙也沒有跳上兩匹慓悍的駿馬,為了打賭,在夜裏發狂的飛跑,卻隻默默的想著墨斯科,想著咖啡店和戲院,這是一個士官候補生從首都前來訪問,滔滔的講給他們聽的;他們的父親是在想他怎樣來好好的塞飽他的客人,柏拉圖諾夫則在打嗬欠。乞乞科夫卻還算最活潑:“唔,真的,我也應該給自己買一宗田產的!”於是他已經看見,旁邊一位結實的娘兒們,周圍一大群小乞乞科夫們的幻影子。

晚餐也還是吃的很多。當乞乞科夫跨進給他睡覺的屋子,躺在床上,摸著自己的肚子時,就說:“簡直成了一麵鼓!連警察局長也進不去了!”而且環境也很不尋常,臥室的隔壁就是主人的屋子。牆壁又薄得很,因此什麼談話都聽得到。主人正在吩咐廚子,安排明天一早開出來的中餐的豐盛之至的飯菜。而且那是多麼注意周到嗬!連一個死屍也會饞起來的!

“那麼,你給我烤起四方的魚肉包子來,”他說,一麵高聲的嘖嘖的響著嘴巴,使勁的吸一口氣。“一個角上,你給我包上鱘魚的臉肉和軟骨,別的地方就用蕎麥粥呀,磨菇呀,蔥呀,甜的魚白呀,腦子呀以及什麼這一類東西,你是知道的……一麵你要烤得透,烤得它發黃,別一麵可用不著這麼烤透。最要緊的是得留心餡子——要拌得極勻,你知道,萬不可弄得散散的,卻應該放到嘴裏就化,像雪一樣;連吃的人自己也不大覺得。”說到這裏,胚土赫又嘖嘖的響了幾下嘴唇,嘖的響了一聲舌頭。

“見鬼!這教人怎麼睡得著。”乞乞科夫想著,拉上蓋被來蒙了頭,要不再聽到。然而這並不能救助他,在蓋被下麵,他還是聽到胚土赫的說話。

“鱘魚旁邊,你得圍上紅蘿卜的星花,白魚和香菌;也還要加些蘿卜呀,胡蘿卜呀,豆子呀,以及各式各樣,這你是知道的;總而言之,添配的佐料要多,你聽見了沒有?你還得在豬肚裏灌上冰,使它脹起一點!”

胚土赫還吩咐了許多另外的美味的食品。人隻聽得他總在說:“給我烤一下,要烤得透,給我蒸一蒸罷!”待到他終於講到火雞的時候,乞乞科夫睡著了。

第二天,客人們吃得非常之飽,柏拉圖諾夫至於再不能騎馬了。胚土赫的馬夫把他的駿馬送到家裏去。於是大家上了車。那匹大頭狗就懶懶的跟在車後麵:它也吃得太飽了。

“唉唉,這太過了!”當大家離開府邸時,乞乞科夫說。

“那人可總是快活!這真惱人。”

“倘使我有你的七萬盧布的進款,憂鬱是進不了門的!”乞乞科夫想。“那個包辦酒捐的木拉梭夫——就有一千萬。說說容易,一千萬——但我以為是一個數兒嗬!”

“如果我們在中途停一下,您沒有什麼異議嗎?我還想上我的姊姊和姊夫那裏去辭一辭行呢。”

“非常之願意!”乞乞科夫說。

“他是一個極出色的地主。在這附近是首屈一指的。八年以前,收入不到二萬盧布的田產,他現在弄到歲收二十萬盧布了!”

“哦,這一定是一位極有意思,極可尊敬的人了!我是很願意向這樣的人領教的。我拜托您……您以為怎麼樣……他的貴姓呢?”

“康士坦夏格羅。”

“那麼,他的本名和父稱呢,如果我可以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