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2�,“如果柯式凱略夫大佐確是發瘋的,那就著實不壞了,”當乞乞科夫又到了廣宇之下,曠野之上的時候,他說。一切人們的住所,都遠遠的橫在他後麵:他現在隻看見廣大的蒼穹和遠處的兩朵小小的雲片。

“你問明白了到柯式凱略夫大佐那裏去的路了嗎,綏裏方?”

“您要知道,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對付車子的事情多得很,分不出工夫來呀。不過彼得爾希加是向車夫問了路的。”

“這樣的一匹驢子!我早對你說過,你不要聽憑彼得爾希加;彼得爾希加一定又喝得爛醉了。”

“這可並不是大不了得的事情,”彼得爾希加從他的坐位上稍為轉過一點來,向乞乞科夫瞥了一眼,說。“我們隻要跑下山,順草地走上去,再沒有別的了!”

“可是你專門喝燒酒!再沒有別的了!你總是不會錯的!一到你,人也可以說:這是漂亮到要嚇倒歐洲的家夥哩。”說到這裏,乞乞科夫就摸一把自己的下巴,並且想道:“好出身的有教養的人和這樣的一個粗俗的下人之間,是有很大的區別的。”

這時車子已經駛向山下去。又隻看見草地和廣遠的種著白楊樹林的處所了。

舒適的馬車在彈簧上輕輕搖動著,注意的下了微斜的山腳;於是又經過草地,曠野和水磨;車子隆隆的過了幾道橋,搖搖擺擺的在遠的不平的地麵上跳來跳去。然而沒有一座土岡,連打攪我們的旅客的清遊的一個道路的高低,也非常之少。這簡直是享福,並不是坐車。

葡萄樹叢,細瘦的赤楊和銀色的白楊,在他們身邊很快的飛過去,還用它們的枝條著實打著兩個坐在馬夫台上的奴子綏裏方和彼得爾希加。而且屢次從彼得爾希加的頭上掣去了帽子。這嚴厲的家丁有一回就跳下馬夫台,罵著混帳樹,以及栽種它們的人,但他竟不想縛住自己的帽子,或者用手將它按定,因為他希望這是最末的一次,以後就不再遇到這等事了。不多久,樹木裏又加上了白樺,有幾處還有一株樅樹。樹根上長著茂草,其間開著藍色的燕子花和黃色的野生鬱金香。樹林盡是昏暗下去,好象黑夜籠罩了旅行者。突然在枝條和樹樁之間,到處閃出雪亮的光輝,仿佛一麵明鏡的反射。樹木疏下去了,發光的麵積就大起來……他們麵前橫著一個湖——很大的水麵,約有四維爾斯他之廣。對麵的岸上,現出許多小小的木屋。這是一個村子。湖水中發著大聲的叫喊和呼喚。大約有二十個漢子都站在湖水裏,水或者到腰帶,或者到肩頭,或者到頸子,是在把網拉到岸上去。這之間,他們裏麵竟起了意外的事情。其中的一個壯大的漢子,和一條魚一同落在網裏了,這人幾乎身寬和身長相等,看去好象一個西瓜或者象是一個桶。他的景況是極窘的,就使盡力量,大叫道:“台尼斯,你這昏蛋!把這交給柯什瑪!柯什瑪,從台尼斯手裏接過網頭來呀。不要這麼推,喂,大個子孚瑪。來來,站到那邊去,到小個子孚瑪站著的地方去。畜生!我對你們說,你們還連網都要撕破了!”這西瓜分明並不擔心它本身:它太胖,是淹不死的,即使想要沉沒,翻個筋鬥,水也總會把它送上來;真的,它的背脊上簡直還可以坐兩個人,也能像頑強的豬尿胞一樣,浮在水麵上,至多,也不過哼上幾聲,用鼻子吹起幾個泡。然而他很害怕網會撕破,魚會逃走,所以許多人隻好拉著魚網的索子,要把他拖到岸上來。

“這一定是老爺,柯式凱略夫大佐了。”綏裏方說。

“為什麼?”

“您隻要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身子就是。他比別人白,他的塊頭也出色,正像一位闊佬呀。”

這之間,人已經把這落網的地主拉得很近湖邊了。他一覺得他的腳踏著實地,就站起來,而且在這瞬間,也看見了駛下堤來的馬車和裏麵的坐客乞乞科夫。

“您吃過中飯了嗎?”那紳士向他們叫喊著,一麵拿著捉到的魚,走向岸上來。他還全罩在魚網裏,很有些像夏天的閨秀的纖手,戴著鏤空的手套,一隻手搭在眼上,仿佛一個遮陽,防著日光,另一隻垂在下麵,近乎剛剛出浴的眉提希的威奴斯[110]的位置。“還沒有呢。”乞乞科夫回答著,除下帽子在馬車裏極客氣的招呼。

“哦,那麼,您感謝您的造物主罷!”

“為什麼呢?”乞乞科夫好奇的問,把帽子擎在頭頂上。

“您馬上知道了!喂,小個子孚瑪,放下魚網,向桶子裏去取出鱘魚來。柯什瑪,你這昏蛋;去,幫幫他!”

兩個漁夫從桶子裏拉出一個怪物的頭來——“瞧罷,怎樣的一個大腳色!這是從河裏錯跑進這裏來的!”那滾圓的紳士大聲說。“您到舍間去就是!車夫,經過菜園往下走!跑呀,大個子孚瑪,你這呆木頭,開園門去!他來帶領您了,我立刻就來……”

長腿而赤腳的大個子孚瑪,簡直是隻穿一件小衫,在馬車前頭跑通了全村。每家的小屋子前麵,掛著各種打魚器具,魚網呀,魚籪呀,以及諸如此類;全村人都是漁夫;於是孚瑪開了園的柵門,馬車經過一些菜畦,到了村教堂附近的一塊空地上。在教堂稍遠之處,望見主人的府邸的屋頂。

“這柯式凱略夫是有點古怪的!”乞乞科夫想。

“唔,我在這裏!”旁邊起了一種聲音。乞乞科夫向周圍一看。那主人穿著草綠色的南京棉布的上衣,黃色的褲子,沒有領帶,仿佛一個庫必陀[111]似的從他旁邊拉過去了。他斜坐在彈簧馬車裏,填滿著全坐位。乞乞科夫想對他說幾句話,但這胖子又即不見了。他的車子立刻又在用網打魚的地方出現,又聽到他那叫喊的聲音:“大個子孚瑪,小個子孚瑪!柯什瑪和台尼斯呀!”然而乞乞科夫到得府邸門口的時候,卻大大的吃了一驚,他看見那胖子地主已經站在階沿上,迎迓著來賓,親愛的抱在他的臂膊裏。他怎麼跑的這麼飛快呢——卻終於是一個謎。他們依照俄國的古禮十字形的接吻了三回:這地主是一個古董的漢子。

“我到您這裏,是來傳達大人的問候的,”乞乞科夫說。

“那一位大人?”

“您的親戚,亞曆山大·特米德裏維支將軍!”

“這亞曆山大·特米德裏維支是誰呀?”

“貝得理錫且夫將軍,”乞乞科夫答著,有點錯愕了。

“我不認識他,”那人也詫異的回答道。

乞乞科夫的驚異,隻是增加了起來。

“哦,那是怎的……?我的希望,是在和大佐柯式凱略夫先生談話的?”

“不,您還是不希望罷!您沒有到他那裏,卻到我這裏來了。我是彼得·彼得洛維支·胚土赫!胚土赫![112]彼得·彼得洛維支!”主人回答說。

乞乞科夫驚愕得手無足措。“這不能!”他說,一麵轉向一樣的張著嘴巴,瞪著眼睛的綏裏方和彼得爾希加。一個坐在馬夫台上,別一個是站在車門口。“你們是怎麼弄的,你們這驢子!我對你們說過,駛到柯式凱略夫大佐那裏去……這裏卻是彼得·彼得洛維支……”

“你們弄得很好,夥計們!到廚房去,好請你們喝杯燒酒……”彼得·彼得洛維支·胚土赫大聲說。“卸下馬匹,就到廚房裏去罷!”

“我真是抱歉得很!鬧這麼一個大錯!這麼突然的……”乞乞科夫呐呐的說。

“一點也沒有錯。您先等一等,看午餐的味道怎麼樣,那時再說錯了沒有罷。請請,”胚土赫說著,一麵拉了乞乞科夫的臂膊,引進宅子裏去了。這裏有兩個穿著夏衣的少年來迎接著他們,都很細長,像一對柳條,比他們的父親總要高到一阿耳申[113]的樣子。

“是我的小兒!他們都在中學裏,放暑假回來的……尼古拉沙,你留在這裏陪客;你,亞曆克賽沙,同我來。”說到這裏,主人就不見了。

乞乞科夫和尼古拉沙留下著,尋些話來和他扳談。尼古拉沙是好象要變懶惰青年的。他立刻對乞乞科夫說,進外省的中學,全無意義,他和他的兄弟,都準備上彼得堡去,因為在外省過活,是沒有價值的。

“我懂得了,”乞乞科夫想,“馬路邊和咖啡店在招引你們呀……”但他就又大聲的問道:“請您告訴我,您的父親的田地是什麼情形呢?”

“我押掉了!”那父親忽然又在大廳上出現了,就自己回答道:“押掉了許許多。”

“不行,這很不行,”乞乞科夫想,“沒有抵押的田地,立刻就要一點不剩了。要趕緊才好”……“您去抵押,是應該慢一下子的,”他裝著同情的樣子,說。

“阿,不的。那不相幹!”胚土赫答道。“人說,這倒上算。現在大家都在去抵押,人可也不願意自己比別人落後呀!況且我一生住在這地方;現在也想去看一看墨斯科了。我的兒子們也總在催逼我,他們實在想受些大都會的教育哩。”

“這樣的一個胡塗蟲!”乞乞科夫想。“他會把一切弄得精光,連自己的兒子也教成浪費者的。他有這麼一宗出色的田產。看起來,到處顯著好景況。農奴是好好的,主人也不愁什麼缺乏。但如果他們一受大菜館和戲院的教育,可就全都一場場胡塗了。他其實還不如靜靜的留在鄉下的好,這吹牛皮家夥。”

“您現在在想什麼,我知道的!”胚土赫說。

“什麼呀?”乞乞科夫說著,有點狼狽了。

“您在想:‘這胚土赫可真是一個胡塗蟲;他邀人來吃中飯,卻教人盡等。’就來,馬上來了,最敬愛的。您看著罷,一個剪發的姑娘還不及趕忙挽好髻子,飯菜就擺在桌上了。”

“阿呀!柏拉圖·密哈洛維支騎了馬來哩!”站在窗前,望著外麵的亞曆克賽沙說。

“他騎著他那棗騮馬呢!”尼古拉沙接著道,一麵向窗口彎著腰。

“那裏?那裏?”胚土赫叫著,也跑到窗口去了。

“那是誰呀,柏拉圖·密哈洛維支?”乞乞科夫問亞曆克賽沙道。

“我們的鄰居,柏拉圖·密哈洛維支·柏拉圖諾夫,一個非凡的人,一個出眾的人。”主人自己回答說。

在這瞬息中,柏拉圖諾夫走進屋子裏來了。他是一個亞麻色卷發的漂亮而瘦長的男子。一匹狗子的精怪,名叫雅爾伯,響著項圈,跟在他後麵。

“您已經吃過飯了嗎?”

“是的,多謝!”

“您是來和我開玩笑的嗎?如果您已經吃過,教我怎麼辦才好呢?”

客人微笑著說道:“我可以不使您為難,我其實什麼也沒有吃過,我不想吃。”

“您就是瞧瞧罷,我們今天捉到了怎樣的東西嗬!我們網得了出色的鱘魚!還有出色的鯽魚和鯉魚呢!”

“聽您說話,就令人要生起氣來的。您為什麼總是這麼高興的?”

“為什麼我該陰鬱呢?我請教您!”那主人說。

“怎麼?為什麼嗎?——因為世界上是悲哀和無聊呀。”

“這隻因為您沒有吃足。您飽飽的吃一頓試試看。這陰鬱和這憂愁,也是一種摩登的發明。先前是誰也不陰鬱的。”

“您的聖諭,盡夠了!這麼一說,好象您就沒有憂愁過似的。”

“從來沒有!我也毫沒有分給憂愁的工夫。早上——是睡著,剛剛睜開眼睛,廚子已經站在麵前了,就得安排中餐的菜單,於是喝茶,吩咐管事人,出去捉魚,一下子,就到了中餐的時候。中餐之後,不過睡了一下,廚子可又來了,得準備晚餐,晚餐之後又來了廚子,又得想明天的中餐。教人那裏有憂愁的工夫呢?”

當兩人交談之間,乞乞科夫就觀察那來客,他那非凡的美麗,他那苗條的,合適的體態,他那尚未耗損的青春之力的清新,以及他那絕無小瘡損了顏色的處女一般的純淨,都使他驚異了。激情或苦痛,連近似懊惱或不安那樣的東西,也從沒有碰著過他那年青的純潔的臉,或在平靜的表麵上,掘出一條皺紋來,但自然也不能使它活潑。他的臉雖然由於嘲弄的微笑,有時見得快活,然而總有些懵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