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足的半個鍾頭裏,出色的馬匹就把乞乞科夫拉了大約十維爾斯他之遠——先過槲樹林,其次是橫在新耕的長條土地之間的,誇著春天新綠的穀物的田地,其次又沿了時時刻刻展開著堂皇的遠景的連山——終於是經過了剛在吐葉的菩提樹的寬闊的列樹路,直到將軍的領地裏。菩提樹路立刻變成一條兩麵白楊的長路,樹身都圍著四方的籬笆,後來就到透空鑄鐵的大門,可以窺見府邸的八個珂林德式的圓柱,支著華美的破風,雕鏤得非常精美。到處發著油漆氣,全部給人新鮮之感,沒有一樣東西顯得陳舊。前園是平坦而且幹淨,令人覺得就要變成地板。當馬車停在門前時,乞乞科夫就十分恭敬的跳了下來,走上階沿去。他立刻把名片送到將軍那裏,而且又即被引進書齋裏去了。將軍的威嚴相貌,可給了我們的主角一個很深的印象。他穿一件莓子紅的一聲不響的天鵝絨的睡衣,他的眼色是坦白的,他的臉相是有丈夫氣的,他有一大部唇須,茂盛而花白的頰須和頭發,背後剪得很短;他的頸子,又寬又肥,也就是我們這裏之所謂“三層樓,”意思是那上麵有橫走的三條皺,一言以蔽之,這是一八一二年頃非常之多的豪華的將軍標本的一個。這位貝得理錫且夫將軍,是也如我們大家一樣,有一大堆優點和缺點的。在我們俄國人裏麵也常常可以看到,這兩點實在交織的非常陸離光怪;豁達,大度,臨到要決斷的時候,也果決,明白,然而一到他居高無事,以及沒有事情來惹他了,那就也如沒有一個俄國人能夠破例一樣,要夾上一大批虛榮,野心,獨斷和小氣。凡有品級超過了他的,他都非常之厭惡,對他們發表一些冷話也似的東西。最遭殃的是他的一個先前的同僚,因為將軍確信著自己的明白和幹練,都在那人之上,而那人卻超過了自己,已經做了兩省的總督。還有一樣晦氣的事情,是將軍的田產,又正在他的同僚所管的一省裏。將軍就屢次的複仇;一有機會,他就講起自己的對手,批評他的一切命令,說明他的一切辦公和行政,都是胡塗透頂。他什麼都顯得有些所謂古怪,尤其是在教養上。他是一個革新的好朋友和前驅;也總在願意比別人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好,所以他不喜歡知道看一點什麼他所沒有知道的東西的人。總而言之,他是很愛誇耀自己的聰明的。他的教育,大半從外國得來,然而又要擺俄國的貴人架子。性格上既然有這麼多的固執,這麼多的厲害的衝突,做起官來,自然隻好和不如意打仗,終於也弄得自己告退了。鬧成這樣的罪孽,他卻歸之於一個所謂敵黨,因為他是沒有負點責任的勇氣的。告退以後,他仍舊保存著堂堂的威風。無論他穿著一件燕尾服,一件常禮服,或者一件睡衣——他總是這模樣。從他的聲音起,一直到一舉一動,無不是號令和威嚴,使他的一切下屬,即使並非尊敬,至少也要覺得害怕或膽怯。
乞乞科夫覺到了兩樣:敬重和膽怯。他恭敬的微歪了頭,好象要搬一個載著茶杯的盤子似的,伸出兩隻手去,用了出奇的熟練,鞠躬快要碰到地麵上,並且說道:“前來恭候大人,我以為是自己的義務。對於在戰場上救了祖國的人們的道德,抱著至高的尊敬,所以使我,使我來拜見您老了。”
這幾句開場白,在將軍似乎並沒有什麼不滿意。他很和氣的點點頭,說道:“和您相識,我是很高興的。請,您請坐!您是在那裏辦公的呀?”
“我的辦事的地方,”乞乞科夫說,一麵坐在安樂椅子上——但並非中央,卻在微微靠邊的一麵——而且用手緊抓著椅子的靠手,“我的辦事的地方,是在國庫局開頭的,大人,後來就就過種種的位置;我在地方審判廳,在一個建築委員會,在稅務處,都辦過公。我的生涯,就像一隻小船,在狂風巨浪中間一樣,大人。我可以說,我是用忍耐喂養大的,我自己就是所謂忍耐的化身。我吃了敵人的多少苦呢,這是用言語,就是用藝術家的畫筆,也都描寫不來的。現在到了晚年,這才在尋一個角落,好做一個窠,給自己過活。這回是就住在您大人的近鄰的人家……”
“誰家呢,如果我可以問?”
“在田退德尼科夫家,大人。”
將軍皺起了眉頭。
“他是在非常懊悔,沒有向您大人來表示當然的尊敬的。”
“尊敬!為什麼?”
“為了您大人的勳業,”乞乞科夫說。“不過他找不出適當的話來……他說:‘隻要我能夠給軍門大人做點什麼……因為我是知道尊重救了祖國的人物的,’他說。”
“我,那麼,他想怎樣?……我可是毫不怪他嗬!”將軍說著,已經和氣得遠了。“我是真心喜歡他的,還相信他一到時候,會成一個很有用的人呢。”
“說的真對,大人。”乞乞科夫插嘴道。“一個很有用的人;他很有口才,文章也寫得非常之好。”
“但我想,他是寫著種種無聊東西的。我想,他是在做詩或者這一類罷。”
“並不是的,大人,全不是無聊的東西。他在做一部極切實,極緊要的著作。他在做……一部曆史,大人……”
“一部曆史?……什麼曆史?”
“一部曆史……”到這裏,乞乞科夫停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有一位將軍坐在眼前,還不過是想要加重這事情的力量呢,總之,他又接著道:“一部將軍們的曆史,大人!”
“什麼?將軍們的?怎樣的將軍們的?”
“將軍們一般,大人,就是全體的將軍們……也就是,切實的說起來,是祖國的將軍們的。“
乞乞科夫覺得自己岔得太遠了,因此非常惶惑。他恨得要吐唾沫,一麵自己想:我的上帝,我在說怎樣的昏話嗬。
“請您原諒,我還沒有全懂……那究竟是怎麼的呀?那是或一時代的曆史,還是各人的傳記呢?還有:寫的是現存的所有的將軍們,還是隻取那參與過一八一二年的戰事的呢?”
“對得很,大人,隻是那參加戰事的!”一麵卻自己想道:“打死我罷,我可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