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乞科夫的仆役也很中意了這地方。他們很快的習慣了新生活。彼得爾希加立刻和侍者格力戈黎結了交,雖然他們倆開初都很矜持,而且非常之裝模作樣。彼得爾希加想朦蔽格力戈黎,用自己的遊曆和世界知識使他肅然起敬;但格力戈黎卻馬上用了彼得爾希加沒有到過的彼得堡製了勝。他還要用那些地方的非常之遠來對抗,而格力戈黎可就說出這樣的一個地方來,誰都決不能在地圖上找到,而且據說還遠在三千維爾斯他以上,弄得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的家丁無法可想,隻好張開了嘴巴,遭所有奴婢的哄笑了。但相處卻很合式;兩個家丁訂結了親密的交情。村邊有一個出名的小酒店,是一切農奴的老伯伯,禿頭的庇門開設的,店名叫作“亞勒若以卡”。在這店堂裏,每天總可以見到他們。所以用人民愛用的話來說,他們是成了酒店的“老主顧”了。
給綏裏方卻有另外的樂處。村子裏是每晚上都唱歌;村裏的年青人聚集起來,用歌唱和跳舞來慶祝新春;跳著圓舞,合圍了,又忽然分散。在現在的大村子裏是已經很少有了的苗條而血統純粹的招人憐愛的姑娘們,給了他一個強有力的印象,至於久立不動,看得入迷。其中誰最漂亮呢,那可很難說;他們都是雪白的胸脯和頸子,又大又圓的含蓄的眼睛,孔雀似的步子,一條辮發,一直拖到腰帶邊。每當她那潔白的雙手拉著他的手,在圓陣中和她們徐徐前進,或者和別的青年們排成一道牆,向她們擠過去的時候,每當姑娘們高聲大笑著,向他們迎上來,並且唱著“新郎在那裏呢,主人呀?”的時候,每當周圍都沉入黑夜中,那諧調的回聲,遠從河流的後邊,憂鬱的反響過來的時候,他就幾乎忘卻了自己。此後許多時:無論是在早上或是黃昏,是在睡著或是醒著——他總覺得好象有一雙雪白的手捏在自己的兩手裏,和她們在圓陣裏慢慢的動彈。
乞乞科夫的馬匹也覺得在它們的新住宅裏好得很。青馬,議員,連花馬在內,也以為留在田退德尼科夫這裏毫不無聊,燕麥是很出色的,而馬房的形勢,也極其適意。每匹都有各自的位置,用隔板和別的分開,然而又很容易從上麵窺探。所以也能夠看見別的馬,如果從中有一匹,即使是在最末的邊上的,高興嘶起來了,那麼,別匹也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來回答它的同僚。
總而言之,在田退德尼科夫這裏,誰都馬上覺得像在自己的家裏了。但一涉及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因此遊行著廣大的俄國的事務,就是死魂靈,關於這一點,他卻縱使和十足的呆子做對手,也格外謹慎和幹練了。然而田退德尼科夫總是在看書,在思索,要查明一切現象的原因和底蘊——它們的為著什麼和什麼緣故……“不,我從別一麵下手,也許要好一些罷!”乞乞科夫這樣想。他時常和婢仆去談閑天,於是他有一回,知道了主人先前常常到一家鄰居——一位將軍——那裏去做客,知道了那將軍有一個女兒,知道了主人對於那小姐——而小姐對於主人也有一點……知道了但他們忽然斷絕,從此永遠不相來往了。而他自己也早經覺到,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總在用鉛筆或毛筆畫著種種頭,但是全都顯得非常相象的。
有一天,午餐之後,他又照例的用了第二個指頭,使銀煙盒依軸而轉的時候,向著田退德尼科夫道:“凡是心裏想要的東西,您什麼都有,安特來。伊凡諾維支;隻是您還缺一樣。”
“那是?”這邊問,一麵在空中噴出一團的煙雲。
“一個終身的伴侶,”乞乞科夫說。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沒有回答,於是這回的談話,就此收場了。
乞乞科夫卻並不害怕,尋出一個另外的時機來——這回是在晚餐之前——當談天的中途,突然說:“真的,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您得結婚了!”
然而田退德尼科夫仍舊一句話也不回答,仿佛他不愛這個題目似的。
但是,乞乞科夫不退縮。他第三次選了一個別樣的時機,是在晚餐之後說了這些話:”唔,真的,無論從那一方麵來看您的生活,我總以為您得結婚了!您還會生憂鬱症呢。”
也許是乞乞科夫的話這回說得特別動聽,也許是安特來·伊凡諾維支這時特別傾於直率和坦白,他歎息一聲,並且說,一麵又噴出一口煙:“第一著,是人總該有幸福,總該有運氣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於是他很詳細的對他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將軍的結交以及他們的絕交的全部的故事。
當乞乞科夫一句一句的明白了已經知道的案件,聽到那隻為一句話兒“你,”卻鬧出這麼大故事來的時候,他簡直駭了一跳。暫時之間,他查考似的看著田退德尼科夫的眼睛,決不定他是十足的呆子呢,還不過稍微有一點昏。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我請教您!”他終於說,一麵捏住了主人的兩隻手:“這算什麼侮辱呢?在‘你’這個字裏,您找得出什麼侮辱來呢?”
“這字的本身裏自然是並不含有侮辱的,”田退德尼科夫回答道。“侮辱是在說出這字來的意思裏,表現裏。‘你!’——這就是說:‘知道罷,你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東西;我和你來往,隻因為沒有比你好的人;現在是公爵夫人尤瀉吉娜在這裏了,我請你記一記那裏是你本來的地位,站到門口去罷。’就是這意思呀!”說到這裏,我們的和氣的,溫順的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眼睛就發光;在他的聲音裏,顫動著出於大受侮辱的感情的憤激。
“唔,如果竟是這一類的意思呢?——那有什麼要緊呀?”乞乞科夫說。
“怎麼,您要我在這樣的舉動之後,還去訪問他嗎?”
“是的,這算得什麼舉動?這是決不能稱為一種舉動的,”乞乞科夫極冷靜的說。
“怎麼會不是‘舉動’的?”田退德科尼夫詫異的問道。
“總之這不是舉動,安特來·伊凡諾維支。這不過是這位軍門大人的這樣一種習慣,對誰都這麼稱呼。況且對於一位這樣的給國家出過力,可以尊敬的人物,為什麼不寬恕他一下呢?”
“這又是另一件事了,”田退德尼科夫說,“如果他隻是一個老先生或者一個窮小子,不這麼浮誇,驕傲和鋒利,如果他不是將軍,那麼,就是用‘你’來稱呼我,我也很願意寬恕,而且還要恭恭敬敬的應對的。”
“實實在在,他是一個呆子!”乞乞科夫想。“他肯寬恕一個破爛衣服的家夥,對於一位將軍倒不!”在這料想之後,他就大聲的說下去道:“好,可以,就是了,算是他侮辱您罷,但是您也回報他:他侮辱您了,您也還了他侮辱。然而人怎麼可以為了一點這樣的芥蒂,就大家分開,拋掉個人藏在心裏的事情呢?我應該先求原諒,這真是……如果您立定了目標,那麼,您也應該向這奔過去,有什麼要來嗎,來就是。誰還留心有人在對人吐唾沫呢?一切的人,都在互相吐唾沫。現在是您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一個人,會不周圍亂打,也不對人吐唾沫了。”
田退德尼科夫被這些話嚇了一大跳,他完全目瞪口呆的坐著,單是想:“一個太古怪的人,這乞乞科夫!”
“是一個稀奇的家夥,這田退德尼科夫?”乞乞科夫想,於是他放聲說下去道:“安特來·伊凡諾維支,請您給我像對兄弟似的來說一說罷。您還毫無經驗。您要原諒我去弄明白這件事。我要去拜訪大人,向他說明,這件事在您這邊是由於您的誤會,原因還在您年紀青,您的世界知識和人間知識都很有限。”
“我沒有到他麵前去爬的意思,”田退德尼科夫不高興的說:“也不能托付給您的!”
“我也沒有爬的本領,”乞乞科夫不高興的回答道。“我隻是一個人。我會犯錯誤,但是爬呢——斷斷不來的!請您原諒罷,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您竟有權利,在我的話裏墊進這麼侮辱的意義去,我可是沒有料到的。”
“您寬恕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錯了!”田退德尼科夫握著乞乞科夫的兩隻手,感激的說。“我實在並不想侮辱您。您的好意,在我是極有價值的。我對您起誓。但我們收起這話來,我們不要再來談這件事罷!”
“那麼,我也就平平常常的到將軍那裏去罷。”乞乞科夫說。
“為什麼?”田退德尼科夫問,一麵詫異的凝視著乞乞科夫。
“我要去拜訪他!”乞乞科夫道。
“這乞乞科夫是一個多麼古怪的人嗬!”田退德尼科夫想。
“這田退德尼科夫是一個多麼古怪的人嗬!”乞乞科夫想。
“我明天早上十點鍾的樣子到他那裏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我想,去拜訪一位這樣的人物,表示自己的敬意,還是早一點好。隻可惜我的馬車還沒有整頓,我想請您允許我用一用您的車子。我預備早晨十點鍾就到他那裏去的!”
“自然可以。這算得什麼!您吩咐就是。您愛用那一輛,就用那一輛,都隨您的便!”
在這交談之後,他們就走散,各歸自己的房子,睡覺去了,彼此也並非沒有推測著別人的思想的特性。
但是,——這豈不奇怪,當第二天馬車到門,乞乞科夫身穿新衣服,白背心,結著白領帶,以軍人似的熟練,一跳而上,駛了出去,拜訪將軍去了的時候——田退德尼科夫就起了一種好象從未體驗過的感動。他那一切生鏽和昏睡的思想,都不安起來,活動起來。神經性的激情,忽然用了全力,把這昏沉的,浸在舒服和無為中的迷夢,一掃而空了。
他忽而坐在沙發上,忽而走向窗口去,忽而拿起一本書,忽而又想思索些什麼事。失掉的愛的苦惱嗬!他找不出思想來。或者他想什麼也不想。枉然的辛苦嗬!一種思想的無聊的零星,各種思想的尾巴和斷片,都闖進腦子裏,攪擾著他的頭顱。“這情形可真怪!”他說著,坐在窗前,眺望道路去了,道路穿過昏暗的槲樹林,林邊分明有一陣煙塵,是駛去的馬車卷了起來的。但是,我們拋下田退德尼科夫,我們跟定乞乞科夫罷。[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