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的廚子和管家女都跑出去開大門;門一開,就看見三匹馬,和刻在凱旋門上的完全一樣的。一匹的頭在左,一匹在右,一匹是在中間。這上麵高高的君臨著一個馬夫和一個家丁,寬大的衣服,頭上包一塊手帕。兩人之後坐著一位外套和皮帽的紳士,滿滿的圍著紅色的圍巾。當馬車停在門口的階前時,就顯出這原來是一輛有彈簧的輕巧的車子。那一表非凡的紳士,就以仿佛軍人似的敏捷和熟練,跳出車子,匆匆的跑上階沿來了。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著了急。他以為來客是一位政府的官員。到這裏我應該補敘一下,他在年青時候,是受過一件傻事情的連累的。有一對讀過一大批時下小本子的哲學化的驃騎兵官,一位進了大學,卻未卒業的美學家,和一個敗落的賭客要設立一個慈善會,會長是一個秘密共濟會員,也愛打牌的老騙子,然而口才極好的紳士。這會藏著一種非常高尚的目的:就是要使從泰姆士河邊到亢卡德加的全人類永遠得到幸福。但這須有莫大的現錢,從大度的會員們募集的捐款,是聞所未聞的大。這錢跑到那裏去了呢,除了掌握指導之權的會長以外,自然誰也不知道。田退德尼科夫是由兩個朋友拉進這會裏去的;那兩個都是屬於滿肚牢騷類的人,天性是善良的,為了科學,為了教化,以及為了給人類服務的他們的未來的壯舉,喝了許許多幹杯,於是就成為正式的酒鬼了。田退德尼科夫覺察的還早,退了會。但這會卻已經玩了一個上等人不很相宜的另外的花樣,招出不愉快的結果來,竟鬧到警察局去了……田退德尼科夫退會之後,就和這些人斷絕了一切的交涉,但還不能覺得很放心,也是毫不足怪的:他的良心並不完全清淨。所以他現在瞥見大門一開放,就不能不吃驚。
但當來客幾乎出人意外的老練地一鞠躬,一麵微微的側著頭,作為致敬的表示的時候,他的焦急立刻消散了。那人簡短地,然而清楚地聲明,他從很久的以前起,就一半為了事務,一半為了嗜奇,在俄國旅行:即使不計那些有餘的產業和多種的土壤,我們的國度裏也很富於顯著的東西;他是給這田地的出色的位置聳動了,但倘若他的馬車沒有因為這春天的泛濫和難走的道路忽然出了毛病,他是決不敢到這美麗之處來驚動主人的;就為了想借鐵匠的高手給修理一下。然而即使馬車全沒有出什麼事,他也還是禁不住要趨前來請安的。
那客人一說完話,就又可愛到迷人的一鞠躬,露出他那珠扣的華美的磁漆長靴來,而且他的身子雖然肥胖,卻以橡皮球的彈性,向後跳跳了幾步。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早已放心了;他認為這人該是一個好奇的學者或是教授,旅行俄國在采集植物或者也許倒是稀奇的化石的。他立刻聲明了對於一切事情,自己都願意協助;請他用自己的車匠和鐵匠來修理馬車,請他像在他自己的家裏一樣,在這裏休息,請他坐在一把寬大的服爾德式安樂椅子[106]上,要傾聽他那博學的,關於自然科學的物事的談話了。
然而那客人所講的卻多是內心生活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隻小船,在大海裏,被怕人的風暴所吹送;說,他怎樣的屢次變換了職業,他多少次為真理受苦,以及他怎樣的屢次被敵人所暗算,生命幾瀕於危險,此外還有許多別的事,於是田退德尼科夫看出來了,他的客人乃是一個實際家。收場是他把一塊雪白的麻紡手巾按在鼻子上,大聲的醒了一下鼻涕,響到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從來沒有聽到過。在交響樂裏,是往往會遇到這種討厭的喇叭的;如果隻有這一聲,卻令人覺得並不在交響樂裏,倒是自己的耳朵在發響。在久經沉睡的府邸中的突然驚醒的許多屋子裏,立刻轟傳了一樣的聲音,而立刻也在空氣中充滿了可倫香水的芳烈的氣息,這是由麻紡手帕的輕輕一揮,隱隱約約的散在屋裏的。
讀者恐怕已經猜到,這客人並非別個,即是我們那可敬的,長久沒有顧到了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他老了一點了:可見他的過活,也並非沒有狂風駭浪。就是他穿著的常禮服,也顯得有些穿熟的樣子;連那馬夫和篷車,家丁,馬匹和馬具,看去都好象有一點減損和消耗了。他的經濟景況似乎也並不很出色。但那臉麵的表情,行為的優雅,恰依然全如先前一樣。是的,他的應酬,倒比以前更可愛了一些,坐在安樂椅子上的時候,也還是架起了一條腿。談吐近乎更加柔軟,言語之間,也仿佛愈在留心和節製,態度是更聰明,更穩重,在一切舉動上,幾乎更加能幹了。他的衣領和胸衣是雪似的又白又亮,雖然在旅行,外衣上卻不沾一粒灰塵:他可以立刻去赴慶祝生日的筵宴。下巴和麵頰都刮得極光,隻有瞎子,才會不驚歎他那飽滿和圓滑的。
府邸裏立刻起了很大的變化:因為關著外層門,久已躲在昏暗中的一半,突然照得光明耀眼了。在很亮的屋子裏,擺起家具來,一切就馬上顯得這模樣:作為臥室的屋子,陳列著各種夜晚化妝應用的東西,做書房的一間……等一等罷,我們先應該知道這屋子裏擺著三張的桌子:一張是沙發前麵的書桌,一張是鏡子和窗門之間的打牌桌,還有一張是屋角上的三角桌,正在臥室的門和通到堆積破爛家具,不住人的大廳的門的中間。這大廳,向來是充作前廳之用的,已經整年的沒有人進去過。在這三角桌子上,那旅客從衣箱裏發出來的衣裳就找到了它的位置,便是:兩條配著那件常禮服用的褲子,兩條簇新的褲子,兩條灰色的褲子,兩件絨背心,兩件綢背心和一件常禮服。這些都積迭了起來,像一座金字塔,上麵蓋一塊絹手帕。在房門和窗門之間的另一個屋角上呢,排著一大批長靴:一雙不很新的,一雙完全新的,一雙磁漆鞋和一雙睡鞋。這些上麵也怕羞似的蓋著一塊絹帕——簡直好象並無其物的一樣。書桌上也立刻整整齊齊的擺出這些東西來:小匣子,一個裝有可倫香水的瓶兒,一個日曆和兩種小說,但兩種都隻有第二本。幹淨的小衫褲,是放在臥室裏的衣櫥裏麵了;要給洗衣女人去洗的那些,就捆成一團,塞在床底下。連那衣箱,到得發空之後,也塞進床底下去了。為了嚇跑強盜和偷兒,一路帶著的長刀,也拿進臥室去,掛在靠近眠床的一個釘頭上。什麼都顯得了不得的幹淨,異乎尋常的整齊了。那裏都找不出一片紙,一根毛或者一粒塵埃了。連空氣也顯得美好起來:其中散布著一個小衫褲常常替換,禮拜天一定要去用濕海綿洗澡的鮮活而健康的男子漢的令人舒服的氣味。在充作前廳之用的大廳裏,一時也粘住了家丁彼得爾希加的氣息,但彼得爾希加又即搬家,這正和他相稱,弄到廚房裏去了。
在第一天,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很有些為自己的無拘無束擔心;他怕這客人會煩擾他,帶累他的生活有不愜意的變化,擾亂他自己幸而立定了的日課。但他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我們的朋友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卻顯示了適應一切的簡直非凡的彈性和才能。他稱揚主人的哲學氣味的悠閑,並且說明這可以使人長壽。關於他的孤獨生活,是讚成的說,這對於人,乃是養成偉大思想的。也看了一看圖書室,把書籍讚美非常,還指出這可以防人的誤入歧路。他話說的很少,但凡有所說,卻無不真切,而且分明。一切舉動,尤其證明著可愛和伶俐。進退都適得其時,不把質問和願望來麻煩主人,如果是這邊沉默著,不愛談天的話;也很滿足的來下一盤棋,也很滿足的不開口,當主人把煙草的煙雲噴向空中時,他不吸煙,就來找一件相稱的事情:舉個例子,就如他從袋子裏摸出土拉銀的煙盒來,鉗在右手的兩個指頭的中間,再用左手的一個指頭撥得它飛快的旋轉起來,簡直好象地球的轉著自己的軸子,或者用手指咚咚的敲著蓋子,再加口哨吹出諧和的聲調。一句話,他一點也不妨礙他的主人。“在一生中,這才看見了一個可以一同過活的人!”田退德尼科夫對自己說。“這種本領,在我們這裏實在是很少有的。我們裏麵有許多人:聰明,有教養,也確是好人,然而永遠穩妥的人,可以同住一世紀,並不爭鬧的人——這樣的人我卻不知道。這一種人,我們這裏到底有多少呢?這是我所認識的這類人的第一個。”田退德尼科夫這樣的判斷著他的客人。
乞乞科夫那一麵也很高興,因為他能夠在一個這麼溫和而懇切的主人家裏,寄住若幹的時光。流浪人的生活,他實在嚐飽了。能夠好好的住下一個月,欣賞著出色的村莊的風景,田野的氣味,和開始的春光,就是為痔瘡起見,也有大用處和利益的。
輕易就找不出給他休息的更好的地方來。春天戰勝了壓迫的嚴寒,驟然展開那全部的華美,幼小的生命到處抽芽了。樹林和牧場都閃出淡綠,嫩草的新鮮的碧玉裏,明晃晃的抽著蒲公英的黃花,還有紅紫的白頭翁花,也溫順的垂著纖柔的頸子。成群的蚊虻和許多昆蟲,都在沼澤上出現,跟著的是長腳的水黽,於是禽鳥也從各方麵來躲在幹枯的,可以遮蔽的蘆葦裏。一切都潮湧似的聚集在這地方,彼此互相見麵,互相親近了。地上忽然增添了丁口。樹林覺醒起來,牧場上是活潑而且響動。村子裏跳著圓舞。還有多少地方是閑空的呢。怎樣的明朗的新綠!空氣是多麼的清新!園裏是多少禽鳥的歌吟!萬有的天上似的歡呼和高興!村莊在發聲,在歌唱,好象結婚的大宴了。
乞乞科夫時常去散步。出去遊行和漫步的機會是多得很的。他直上平坦的高原,可眺望橫在下麵的溪穀,到處還有齧岸的洪水所留下的大湖,其中聳著幽暗的,尚未生葉的樹林的島嶼;或者是穿過暗林的密處和陰地的中間,樹木戴著鳥巢,接近的屹立著。烏鴉叫著亂飛起來,好象一片雲遮暗了天宇。從燥地上可以一徑走到埠頭,裝著豌豆,大麥和小麥的初次的船剛要開行,流水激著慢慢的轉動起來,水車輪發出震聾耳朵的聲響。或者他去看看方才開始的春耕,觀察一塊新耕的土地,怎樣展在原野的碧綠裏,還有播種的人,用手敲著掛在胸前的篩子,勻整的撒出種子去,卻沒有一粒落在別的地方。
乞乞科夫什麼地方都走到。他和管家,農夫,磨工樣樣的議論,談天。他什麼都問到,問那裏和怎樣,還問怎樣的營生,賣掉了多少穀子,春天和秋天磨什麼穀子,每個農奴叫什麼名字,誰和誰有親,他從那裏買了他的公牛,他用什麼喂他的豬子,總而言之,他一點也不漏落。他也問出了死掉多少農奴,知道是好象少得很。因為他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家景並不很出色。他到處發現了怠慢,懶惰,偷盜,還有縱酒也很風行,他自己想:“田退德尼科夫可多麼胡塗呀!這樣的產業!卻一點也不管!從這裏賺出總額五萬盧布來,是可以把得穩的!”
在散步時,他不止一回,起了這樣的思想,自己也在什麼時候——當然並非現在,卻在將來,如果辦妥要務,他手裏有了錢的話——自己也在什麼時候要做一個像這產業的平和的主人。於是不消說,立刻有一個商家的,或是別的有錢人家的,粉麵的年青而嬌滴滴的女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現。唔,他竟還夢想她是性情和音樂相近的哩。他也設想著後代,他的子孫,那責任,是在傳乞乞科夫氏於無窮;一個潑辣的男孩和一個漂亮的女孩,或者簡直是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當然,三個也可以,由此給大家知道知道,他的確生活過,存在過,至少是並不像一個幽靈或者影子似的在地上逛蕩了一下——而且他對於祖國因此也用不著慚愧了。於是就往往起了這一種思想,那也並不壞,如果他有了頭銜的話;例如五等官。這總是一個很有名譽,很可尊敬的稱號呀!人如果去散步,是什麼都會想起來的;非常之多,至於把人從這無聊的,淒涼的現在拉開,挑撥他的幻想力,加以戲弄,使他活動,縱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卻還是覺得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