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族與藝術意欲(2 / 3)

但是,我在這裏搬出長的史論上的——在許多的讀者,則是極其悶氣的——說話來,自然並非因為從此還要繼續麻煩的議論。也不是裝起了這樣的議論的家夥,要給我的不工的敘述,以一個“確當的理由”。無非因為選作本稿的題目的近世歐洲的美術史潮——作為說明的手段——是要求這一種前提的。時代文化的特性和民族底的色彩,無論在那一個時期,在那裏的美術,無不顯現,自不待言,但在近代歐洲的美術史潮間,則尤其顯現於濃厚而鮮明,而又深醰,複雜的姿態上。而且為對於這一期間的美術史潮的全景,畫了路線,理解下去起見,也有必須將這宗美術史上的基礎現象,加以注意的必要的。

凡文化的諸相,大抵被裝著它的稱為“社會”這器皿的樣式拘束著。形成文化史上的基調的一般社會的形態,則將那時所營的文化底創造物的大體的型模,加以統一。縱有程度上之差,但無論是哲學,是藝術,這卻一樣的。這些文化的各呼部門——不消說得——固然照著那文化的特異性,各各自律底地,遂行著內麵底的展開。但在別一麵,也因了外麵底的事情,常受著或一程度的支配。而況在美術那樣,在一般藝術中,和向外的社會生活關係特深的東西,即尤其如此。在這裏,靠著本身的必然性,而內麵底地,發現出自己來的力量,是有的。但同時,被統禦著一般社會的大勢的基調——與其這樣說,倒不如說是更表麵底的社會上的權威——所支配著的情形,卻較之別的文化為更甚。美術家常常必需促其製作的保護者。而那保護者,則多少總立在和社會上的權威相密接的關係上。不但如此,許多時候,這保護者本身,便是在當時社會上的最高的權威。使斐提亞斯和伊克諦努斯做到派第諾神祠的莊嚴者,是雅典的政治家貝理克來斯;使密開朗改羅完成息斯丁禮堂的大作者,是英邁的教皇求理阿二世,就象這樣,美術底創造之業的背後,是往往埋伏著保護者的。至少,到十九世紀的初頭為止,有這樣的事。

但從十九世紀的初頭——正確地說,則從發生於一七八九年的法蘭西大革命前後的時候起,歐洲文化的型模,突然變化起來了。從曆來總括底地支配著一般社會的權力,得了解放的文化的諸部門,都照著本身的必然性,開始自由地來營那創造之業。因為一般文化的展開,是自律底的,美術也就從外界的權威解放出來,得行其自由的發展。正如支配中世的文化者,是基督教會,支配文藝複興的文化者,是商業都市一樣,對於十七世紀的文化,加以指導,催進的支配者,是各國的宮廷。而尤是稱為“太陽王”的路易十四世的宮廷。現在且僅以美術史的現象為限,試來一想這樣的史上曆代的事實。中世紀的美術,在蘭斯和夏勒圖爾的伽藍就可見,是偏注於寺院建築的。養活文藝複興的美術家們者,就象在斐連垂的美提希氏一樣,大抵是商業都市國家的富裕的豪門。十七世紀的美術家,則從環繞著西班牙,法蘭西的宮廷的貴族中,尋得他們的保護者。在路易十四世的拘束而特尚儀式的宮廷裏,則生出大舉的曆史畫和濃厚的裝飾畫來。作為從其次的攝政期起,以至路易十五世在位中,所行的極意的放縱的官能生活的產物,則留下了美豔而輕妙的羅珂珂的藝術。大革命是即起於其直後的。繞著布爾蓬王朝的貴族們,算是最後,從外麵支配著美術界的權力,驟然消失了。以查柯賓黨員,揮其鐵腕的大辟特,則封閉了原是宮廷藝術的代表底產物的亞克特美。這一著,乃是最後的一擊,斷絕了從來的文化的呼吸之音的。

那麼,在大革命後的時代,所當從新經營的美術底創造之業,憑什麼來指導呢?從他律底的威力,解放了出來的美術家門,以什麼為目標而開步呢?當美術底創造,得了自由的展開之際,則新來就指導者的位置的,乃是時代思想。時代思想即成為各作家的藝術底信念,支配了創造之業了。這在統法蘭西大革命前後的時期中,首先是古典主義的藝術論。於是羅曼諦克的思想,寫實主義,印象主義,便相繼而就了指導者的位置。仰綏珊,戈庚,望嗬霍,蒙克,嗬特賚,瑪來斯為開祖的最近的時代思潮,要一句便能夠代表的適宜的話,是沒有的,但恐怕用“理想主義”這一語,也可以概括了罷。屬於這一時代的作家的主導傾向,在一方麵,是極端地觀念主義底,而同時在他方麵,則是極端地形式主義底的。

然而在這裏,有難於忽視的一種極重要的特性,現於近世歐洲的美術史潮上。就是——歐洲的幾乎全土,同時都參與著這新的經營了。法蘭西,德意誌,英吉利三國,是原有的,而又來了西班牙,意大利,荷蘭那樣睡在過去的光榮裏的諸邦,還要加些瑞士,瑙威,俄羅斯似的新腳色。於是就生出下麵那樣興味很深的現象來——領導全歐文化的時代思想,雖然隻有一個,但因了各個國度,而產物的彩色,即有不同。美術底創造的川流,都被種種的地方色,鮮明地染著色彩。時代思想的緯,和民族性的經,織出了美術史潮的華麗的文錦來。時代文化的藝術意欲,和民族固有的藝術意欲,兩相交叉。因此,凡欲考察近世的美術史潮者,即使並非維納派的學徒,而對於以深固的藝術意欲為本據的兩種基礎現象,卻也不能不加以重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