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族與藝術意欲(3 / 3)

但在大體上,形成近世歐洲美術史潮的基調者,是法蘭西。從十八世紀以來,一向支配著歐洲美術界的大勢的國民,是法蘭西人。而這國民所稟賦的民族性底天分,則是純造形底地來看事物的堅強的力。便是路易十三世時,為走避首都的繁華的活動,而永居羅馬的普珊,他的畫風雖是濃重的古典主義底色彩,但已以正視事物的寫實底的態度,為畫家先該努力的第一義務了。逍遙於賓諦阿丘上,向了圍繞著他的弟子們所說的藝術的奧義,就是“寫實。”域多的畫,是絢爛如喜劇的舞台麵的,而他的領會了風景的美麗的裝飾底效果者,是往盧森堡宮苑中寫生之賜。表情豐富的拉圖爾的肖像,穆然沉著的夏爾檀的靜物,大辟特所喜歡的革命底的羅馬戰士,安格爾的人體的柔軟的肌膚,陀拉克羅亞的強烈的色彩,即都出於正視事物的堅強之力的。盧梭,果爾培,穆納,順次使寫實主義愈加徹底,更不消說了。便是那成了新的形式主義的祖師的綏珊,也就在凝視著物體的麵的時候,開拓了他獨特的境地。

委實不錯,法蘭西的畫家們,是不大離開造形的問題的。為解釋“美術”這一個純造形上的問題計,他們常不拋棄造形的地位。縱使時代思潮怎樣迫脅地逞著威力,他們也忠實地守著自己的地盤。縱有怎樣地富於魅力的思想,也不能誘惑他們,使之忘卻了本來的使命。經曆了幾乎三世紀之久的時期——至少,到二十世紀的初頭為止——法蘭西的美術界,所以接續掌握著連綿的一係的統治權者,就因為這國民的性向,長於造形底文化之業的緣故。

然則法蘭西以外的國民怎樣呢?尤其是常將燦爛的勳績,留在各種文化底創造的曆史上的德意誌民族,是怎樣呢?承法蘭西的啟蒙運動之後,形成了十八世紀末葉以來思想界的中心底潮流的,是德意誌。在藝術的分野,則巴赫以來的音樂史,也幾乎就是德意誌的音樂史。南方的諸國中,雖然也間或可見劃分時代的作家,但和光怪陸離的德意誌的音樂界,到底不能比並。——和這相反,在造形底的文化上,事情是全兩樣的。音樂和美術,也許帶著性格上相反的傾向的這兩種的藝術,對於涉及創造之業的國民,也站在顯然互異的關係上的罷。從北方民族中,也迭出了美術史上的偉人。望藹克兄弟,調壘爾,望萊因——隻要舉這幾個氏名,大約也就夠作十分的說明了。……

遠的過去的事且放下。為使問題簡單起見,現在且將考察的範圍,隻限於近代。在這裏,也從北方民族裏,有時產出足以劃分時代的作家。而這些作家,還發揮著南方美術界中所決難遇見的獨自性。那裏麵,且有康斯台不勒似的,做了法蘭西風景畫界的指導者的人。但是,無論如何,那些作家所有的位置,是各個底。往往被作為歐洲美術界的基調的法蘭西所牽引。北歐的美術界所站的地盤,常常是不安定的。一遇時代的潮流的強的力,便每易於搖動。(照樣的關係,翻曆史也知道。在十六世紀後半的德意誌,十七世紀末的荷蘭等,南方的影響,是常阻害北方固有的發達的。)

就大概而言,北歐的民族,在造形上的創造,對於時代思潮的力,也易於感到。那性格的強率,並不象法蘭西國民一樣,在實際上和造形上的“工作”上出現,卻動輒以潑剌的思想上和觀念上的“意誌”照樣,留遺下來。這裏是所以區分法、德兩國民在美術界的一般的得失的機因。北歐民族——特是德意誌民族,作為美術家,似乎太是“思想家”了。現在將問題僅限於美術一事的範圍而言——則法蘭西人在大體上,是好的現實主義者。北歐的人們卻反是,時常是不好的理想主義者。為理想家的北歐人,是常常忠實於自己的信念的。然而往往太過於忠實。他們屢次忘卻了自己是美術家,容易成為作畫的哲學者。崇奉高遠的古典主義的凱思典斯,是全沒有做過寫生的事的。不用模特兒,隻在頭裏麵作畫。陶醉於羅曼諦克思想的拿撒勒派的人們,則使美術當了宗教的奴婢。吃厭了洛思庚的思想的拉斐羅前派,怪異的詩人畫家勃來克,宣講濃膩的自然神教的勃克林。——還有在一時期間,支配了德意誌畫界的許多曆史哲學者們的隊夥!

自然,生在法蘭西的作家之中,也有許多是時代的犧牲者。有如養在“中庸”的空氣中的若幹俗惡的時行作家,以及將印象派的技巧,做成一個教義,將自己驅入絕地的彩點畫家等,是從法蘭西精神所直接引導出來的惡果。同時,在北歐的人們裏,也有幾個將他們特有的觀念主義,和造形上的問題巧妙地聯結起來的作家。望嗬霍的熱烈的自然讚美,蒙克的陰鬱的人生觀不俟言,瑪來斯的高超的造形上的理想主義,勖溫特的可愛的童話,萊台勒的深刻的曆史畫,也無非都是隻許北歐係統的畫家作獨具的才能的發露。正如諦卡諾的色彩和拉斐羅的構圖,滿是意太利風一樣,侖勃蘭德和調壘爾的宗教底色彩,也無處不是北歐風。北歐的人們自從作了戈諦克的雕刻以來,是稟著他們固有的長處的。但他們的特性,卻往往容易現為他們的短處。如近時,在時代思想之力的壓迫底的時代,則這樣的特性作為短處而出現的時候即更其多。他們的堅強的觀念主義,動輒使畫家忘卻了本來的使命。就隻有思想底的內容,總想破掉了造形上的形,膨張出來。但在幸運的時候,則思想和造形也保住適宜的調和,而發現惟北歐人才有的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