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族與藝術意欲(1 / 3)

“藝術意欲”(Kunstwollen)這句話,在近時,成為美術史論上的流行語了。首先將一定的意義,給與這Kunstwollen而用之於曆史學上的特殊的概念者,大抵是維納係統的美術史家們。但是,在這一派學者們所給了概念的內容上,卻並無什麼一致和統一。單是簡單地用了“藝術意欲”這句話所標示的意義內容,即各各不同。既有以此指示據文化史而劃分的一時代的創造形式的人,也有用為一民族所固有的表現樣式的意義的學者。維納係統的學者們所崇仰為他們的祖師的理克勒(Alois Riegl),在那可尊敬的研究《後期羅馬的美術工藝》(sp?tr?mische Kunst–Industrie)上,為說明一般美術史上的當時固有的曆史底使命計,曾用了藝術意欲這一個概念,來闡明後期羅馬時代所特有的造形底形式觀。又,現代的流行兒渥令該爾(Wilhelm Worringer),則在他的主著《戈諦克形式論》(Formproblem der Gotik)中,將上麵的話,用作“與造形上的創造相關的各民族的特異性”一類的意思。還有,尤其喜歡理論的遊戲的若幹美學者們,則將原是美術史上的概念的這句話,和哲學上的議論相聯結,造成了對於曆史上的事實的考察,毫無用處的空虛的概念。載在迪梭亞爾的美學雜誌上的巴諾夫斯奇(Panofsky)的《藝術意欲的概念》(Der Begriff des Kunstwollens)便是一個適例。但是,總而言之,倘說,在脫離了美學者所玩弄的“為議論的議論”,將這一句話看作美術史上的特殊的概念,而推崇“藝術意欲”,作為曆史底考察的主要標準的人們,那共通的信念,根據是在竭力要從公平的立腳點,來、懂、得古來的藝術底作品這一種努力上,是可以的。他們的設計,是在根本底地脫出曆來的藝術史家們所容易陷入的缺點——即用了“永遠地妥當”的唯一的尺度,來一律地測定,估計曆史的藝術這一種獨斷——這一節。倘要懂得“時代之所產”的藝術,原是無論如何,有用了產生這藝術的時代所通用的尺度來測定的必要的。進了產出這樣的藝術底作品的民族和時代之中,看起來,這才如實地懂得那特質和意義。要公平地估計一件作品時,倘不站在產出這作品的地盤上,包在催促創造的時代的空氣裏,是不行的——他們是這樣想。在上文所說的理克勒的主著中,對於世人一般所指為“沒有生氣的時代的產物”,評為“硬化了的作品”的後期羅馬時代的美術,也大加辯護,想承認其特殊的意義和價值。想從一個基本底的前提——在藝術史底發展的過程上,是常有著連續底的發達,常行著新的東西的創造的——出發,以發見那加於沉悶的後期羅馬時代藝術上的曆史底使命。想將在過去的大有光榮的古典美術中所未見,等到後來的盛大的基督教美術,這才開花的緊要的萌芽,從這沉悶的時代的產物裏拾取起來。想在大家以為已經枯死了的時代中,看出有生氣的生產力。理克勒的炯眼在這裏所成就的顯赫的結果,其給與於維納派學徒們的影響,非常之大。而他的後繼者之一的渥令該爾,為闡明戈諦克美術的特質起見,又述說了北歐民族固有的曆史底使命,極為歐洲大戰以後的,尤其是民族底自覺正在覺醒的——與其這樣說,倒不如說是愛國熱過於旺盛的——現代德國的社會所歡迎。

從推崇《藝術意欲》的這些曆史論思索起來,首先疑及的,是當評量藝術上的價值之際,迄今用慣了的“規準”的權威。是超越了時代精神,超越了民族性的絕對永久的“尺度”的存在。曆史學上的這新學說——在外形上——是和物理學上的相對性原理相象的。在物理學上,關於物體運動的絕對底的觀測,已經無望,一切測定,都成了以一個一定的觀點為本的“相對底”的事了,美術史上的考察也如此,也逐漸疑心到絕對不變的地位和妥當的尺度的存在。於是推崇“藝術意欲”的人們,便排除這樣的絕對底尺度的使用,而別求相對底尺度,要將各時代各民族的藝術,就各各用了那時代,那民族的尺度來測定它。對於向來所常用的那樣,以希臘美術的尺度來量埃及美術,或從文藝複興美術的地位來考察中世美術似的“無謀”的嚐試,開手加以根本底的批評了。他們首先,來尋求在測定上必要的“相對底尺度”。要知道現所試行考察的美術,在那創造之際的時代和民族的藝術底要求。要懂得那時代,那民族所固有的藝術意欲。

這新的考察法,可以適應到什麼地步呢?又,他們所主張的嚐試,成功到什麼地步了呢?這大概是美術史方法論上極有興味的問題罷。還有,這對於以德國係美術史論上有正係的代表者之稱的威勒夫林(Heinrich W?lfflin)的《視底形式》(Sehform)為本的學說,站在怎樣的交涉上呢,倘使加以考察,想來也可以成為曆史哲學上的有趣的題目。關於這些曆史方法論上,曆史哲學上的問題,我雖有擬於不遠的時宜,陳述卑見的意向,但現在在這裏沒有思索這事的餘閑,也並無這必要。在此所能下斷語者,惟自從這樣的學說,惹了一般學界的注意以來,美術史家的眼界更廣大,理解力也分明進步了。在先前隻以為或一盛世的餘光的地方,看出了新的曆史底使命。當作僅是頹廢期的現象,收拾去了的東西,卻作為新樣式的發現,而被注目了。不但這些。無論何事,都從極端之處開頭的這一種時行的心理,驅遣了批評家,使它便是對於野蠻人的藝術,也尊敬起來。於是黑人的雕刻,則被含著興味而考察,於東洋的美術,則呈以有如目下的褒辭。希臘和意大利文藝複興的美術,占著研究題目的大部分的時代已經過去,關於戈諦克,巴洛克的著述多起來了。曆史家應該竭力是公平的觀察者,同時也應該竭力是溫暖的同情者,而且更應該竭力是銳利的洞察者——這幾句說舊了的言語,現在又漸漸地使美術史界覺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