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一口氣。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自己判斷看。……”
伊的臉又通紅了。不管他事情會怎樣,……我站起來,彎了身子,和賽先加竟接吻。伊用兩手按了臉,沒有聲張。我再接吻一回,靜靜的問道:
“Yes呢,還是No呢?”
“Yes!”賽先加才能聽到的低聲說。
“拿開手去!……看我這邊!……”
“不。”
伊還是先前一樣的不動彈,……我坐在伊旁邊,將頭枕在伊膝上。伊的手靜靜的落在我的頭發上了,愛憐的撫摩著。……
“茶炊已經沸了!”
賽先加忽然被叫醒了似的。伊跳起來,徑向水車場這方麵走。到那裏我們又相會,一同喝著茶。但沒有互相看;兩人也都怕互相看。傍晚回到市上,告別在祭司長的門前,賽先加跨下馬車的時候,我才一看伊的臉。伊露著惘惘的不安的神情;伊向我伸出手來,那手發著抖。而且對於我的握手的回答,隻是僅能覺得罷了。此後我每日裏,渴望著和賽先加的相見,常走過祭司長的住宅的近旁。而且每日每日的,我的愛伊之情,隻是熱烈起來,然而伊象是沉在水裏一般的沒有消息了。不多久,我便知道那天的第二日,賽先加便往辛畢爾斯克去。因為得了電報,說伊的父親亡故了。……
我此後沒有再見賽先加。伊現在那裏呢?伊一定嫁了祭司,現正做著祭司夫人罷,……伊不是也已經上了四十歲麼?……
“記得有一個叫尼古拉的祭司長,還在麼?”
“死掉了。”
“那麼,他的住宅呢?”
“燒掉了。你看,那住宅本來在這裏,……在那造了專賣局的地方。……”
房屋新了,但大門是石造的,還依舊。我一望那門,仿佛從那門裏麵,便是現在也要走出年青的美麗的賽先加來,頭上裹著紅帕子——到水車場去的時候這模樣——紅了臉說:
“你還記得我們在水車場捉鰟魚時候的事麼?”
專賣局裏走出一個鄉下人來;在門口站住了,拿酒瓶打在石柱上,要碰落瓶口的封蠟。……
“做什麼?……這不是你這樣胡鬧的地方。……”
“和你有什麼相幹呢?”
誠然,……二十年前,那賽先加曾經站在這裏的事,正不必對這些鄉下人說。唉唉,賽先加和我的關係,於他有什麼相幹呢!
然而教堂也依舊。這周圍環繞著繁茂的白楊,那樹上有白嘴鳥做著窠,一種喧鬧的叫聲,響徹了全市鎮,簡直是市場的商女似的。我隻是想,鎮不住傷感的神魂,徹宵祭的鍾發響了。明天是日曜。也仍然是照舊的鍾,殷殷的鳴動開去,使人的靈魂上,興起了逝者不歸的哀感,想起那人生實短,萬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事來,……而且,又記起了為要看賽先加,去赴教堂的事來了,……那時候,鍾也這樣響。然而那時候,還未曾看見人生的收場。而且那音響也完全是另外的。
“嗬,到了。……”
孤單的在屋子裏。死一般寂靜而且闃然。時鍾在昏暗的回廊下懶懶的報時刻。在水車場和賽先加接吻那時候的事,逃得更遼遠了。很無聊。窗外望見警廳的瞭台,什麼都依舊;連油漆也仍然是黃色,像先前一般。這一定是沒有燒掉罷。這是燒不掉的。
“請進來!”
“對不起,要看一看先生的住居證書呢。”
“阿阿,證書!……這是無限期的旅行護照。無論到什麼時候,可以沒有期限的居住下去的。”
“我們這裏,現在是非常嚴緊了。”
“連這裏也這麼嚴緊麼?”
“對啦。有了革命以後,不帶護照的就不能收留了。”
“那麼,連此地也起了這樣的革命麼?”
掌櫃的微微的一笑,招了不高興似的說——
“那自然是有的!真的革命,什麼都定規的做了。……”
“這個,那你說的定規,是怎樣的事呢。”
“這就是,照通常一樣,……監察官殺掉了,大家拿著紅旗走,可薩克兵也到了的。……”
他傲然的說,一麵裝手勢。
“可薩克來了,……那麼,你們吃打沒有呢?”
“吃打嗬,那是打得真凶!”
他仍舊傲然的,很滿足似的說。
“近來呢?”
“現在是平靜了。這一任的廳長很嚴緊,是一個好廳長。”
“那麼,前任呢?”
“前任的送到審判廳裏去了。”
“何以?”
“他跟在紅旗後麵走啦。……”
全不懂是怎麼一回事。我搖手。掌櫃的出去了。我暫時坐在窗前,於是走到街上去。這裏有一道架在滿生著蕁麻的穀上的橋梁。那穀底裏,蜿蜒著碧綠的小河。那河是稱為勃裏斯加的。穀的那一岸的山上,就該有我們住過的房屋了。單是去看也可怕,怕心髒便立刻會抽緊罷。我在橋上站住了。連呼吸也艱澀。從橋的闌幹裏,去窺探那穀中,這便是我的兄弟和蕁麻打仗的處所。他用木刀劈蕁麻,一個眼光俊利的,瘦削的神經質的男孩子,立時浮到我的記憶上來了。
“摩闍!你在那裏做什麼?”
“打仗。……”
“用膳了,來罷!”
“不行,追趕了敵人之後,會來的!”
這全如昨日的事。現在這少年在那裏呢?在這穀裏,和蕁麻曾作擬戰遊戲的那少年,難道便是被殺在跋凡戈夫附近的那摩闍麼?我不信。我吐一口氣,低了頭前進了。我攀上山,幸而一切都還在。火災和革命,全沒有觸著這在我的回憶上極其貴重的地方。看嗬,那邊是牆!阿阿,連翹又怎樣的繁茂嗬,連窗門都看不見了。有誰在那裏彈鋼琴。我站在對麵,側耳的聽。是舊的破掉的鋼琴。我家也曾有這樣的一個的。我仿佛回到青年的時代去,覺得那是母親彈著鋼琴了。我想著昨天在水車場接吻的賽先加的事。彈的是什麼呢?阿阿,是了,是先前自己也曾知道的曲調。而且還吹來了那時的風。那是什麼曲調呢?阿阿,是了,那是“處女之祈禱”嗬!正是!正是……合了眼傾聽著。將我和青年時代隔開了的二十年的歲月,漸漸的消失了。似乎我還是大學生,因為暑假回到家裏來,團欒的很熱鬧,在院子裏喝了許多果醬的茶。父親銜著煙卷,坐在已經冷熄了的茶炊旁邊看日報。母親是在彈鋼琴。我的競爭者,那神學科的大學生,也戀著賽先加的戈雅扶令斯奇來邀我遊泳伏爾伽河去。他也想娶賽先加,常常準備著求婚。他和我來商量;他不信自己的趣味。我們在遊泳時候,是專談些賽先加的事的。他脫下一隻長靴來,敲著靴底說:
“結婚的事,可不比買一雙靴嗬。”
“的確!”
“那麼,你以為怎樣?……你看來怎樣?”
“對誰?”
“阿阿,賽先加呀!”
“我也沒有別的意見在這裏。”
“倘教我說,那是美人!什麼都供獻伊也還嫌少。就在目下開口呢,還等到畢業呢,那一邊好,我自也決不定。但怕被別人搶去嗬。因為伊是一個非常的美人。……”
他又脫下那一隻長靴來,拋在旁邊說:
“決定了。明天便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