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 契裏珂夫

我所坐的那汽船,使我胸中起了劇烈的搏動,駛近我年青時候曾經住過的,一個小小的省會的埠頭去了。又溫和又幽靜,而且悲涼的夏晚,籠罩了懶懶的搖蕩著的伏爾迦的川水,和沿岸的群山,和遠遠的隔岸的森林的蔥蘢的景色。甜美的疲勞和說不出的哀感,從這晚,從夢幻似的水麵,從繁生在高山上的樹林映在川水裏的影,從沒到山後去的夕陽,從寂寞的漁夫的艇子,以及從白鷗和遠方的汽笛,都吹進我的靈魂中來……自己曾經帶了釣魚具,徘徊過,焚過火,捉過蟹的稔熟的處所,已經看得見了。自己常常垂釣的石厓上,也有人在那裏釣魚呢。奇怪……而且正坐在自己曾經坐過的處所。我忽然傷心到幾乎要哭了。我於是想,自己已經有了白發,有了皺紋,再不會浮標一搖,便怦怦的心動,或如那人一般,魚一上鉤,便跳進水裏去捉的了。心髒為了一去不返的生涯而痛楚了……我所期待的是歡喜,但迎迓我的卻是悲哀。一轉彎,從伏爾迦的高岸間,又望見了熟識的教會的兩個圓形的屋頂,和有著綠色和灰色屋頂的一撮的人家……我的眼眶裏含了淚……從那時以來,這省會近於全毀的已有兩回了。我們住過的家,還完全的留著麼?我於是很想一見我和父母一同住過的,圍著碧綠的樹籬的老家。父親已經不在,母親也不在,便是兄弟也沒有一個在這世上了。還是活著似的,記憶浮上眼前來。仿佛不能信他們都已不在這世上。我下了汽船,走過那窪地的小路——那時因為圖近,常在這地方走——再過土岡,經過幾家的房屋,便望見我家的圍牆,……這樣的想,……

“母親,父親!”

於是從門口的階沿上,迸出了父親和母親和弟妹們的滿是歡喜的臉來。……

“此刻到的麼?”

“正是,此刻到的。……”

汽笛曼聲的叫了。汽船畫著圓周,緩緩的靠近埠頭去。埠頭上滿是人。為要尋出有否知己的誰,一意的注視著人們的臉。然而沒有,並無一個人。奇怪嗬,那些人都到那裏去了呢?阿,那拿著陽傘的女人,卻仿佛有一些相識。不,伊又並不是那伊!倘若那伊,那時候已經二十五,所以現在該有五十上下了,而這人不到三十歲。當那時候,我在這裏的時候,伊還是五六歲的孩子,我們決不會相識起來。這五六個年青的姑娘們,……我在這裏的時候,伊們一定還沒有出世罷。

“先生,要搬行李麼?……”

“唔,好好,搬了去。”

沒有遇著什麼人。也沒有人送給我心神蕩搖的事件。沒有接吻的人,也沒有問道“到了麼”的人。單是敵對似的,不能相信似的,而且用了疑訝的好奇心,看著人們罷了。——“那人是怎麼的!到誰的家裏去?”

“我到誰的家裏去麼?我不知道。我現在是誰的家裏都不去。曾經見過年青時候的我的這淒涼蕭索的省會嗬,我是到你這裏來的,我們還該大家相識罷。”

我不走那通過窪地的小路,我現在早不必那樣的匆忙,因為已沒有先前似的抱了歡喜的不安的心,等候著我的了。……

“得用一輛馬車,……”

“不行,這鎮裏隻有兩輛,一輛是剛才廳長坐了去了,還有那一輛呢,不知道今天為什麼沒有來。不要緊,我背去就是。先生是到那裏去的?”

“我麼?唔唔,有旅館罷?”

“那自然是有的!體麵得很呢。叫克理摩夫旅館。”

“克理摩夫!那麼,那人還活著麼?”

“那人是死掉了,隻是雖然死掉,也還是先前那樣叫著罷了。”

“那麼,他的兒子開著麼?”

“不是,開的是伊凡諾夫,但是還用著老名字嗬。他的兒子也死掉了。”

我跟在鄉下人的後麵走,而且想。市鎮嗬,你也還完全的活著麼?也許還剩下一條狗之類罷?”

“先生是從那裏下來的?”

“我麼?……我是旅客……從彼得堡來的。”

“如果是遊覽,先生那裏不是好得多麼?或者是有些買賣的事情罷?”

“沒有。”

“不錯,講起買賣來,這裏隻有粉,先生是不見得做那樣的生理的。那麼,該是,有什麼公事罷?”

“也不,單是來看看的。我先前在這裏居住過。忽然想起來,要到這裏來看看了。……”

“那麼,不認識了罷。有了火災,先前的物事也剩得不多了。”

我們在街上走。我熱心的搜尋著熟識的地方。街道都改了新樣了。新的人家並不欣然的迎迓我。

“這條街叫什麼名字呢?”

“就叫息木畢爾斯克。”

“息木畢爾斯克!阿阿,真的麼?”

“真的。”

在息木畢爾斯克街上,就有祭司長的住家。而且在祭司長這裏,說是親戚,住著一個年青的姑娘。伊名叫賽先加,極簡單的一篇小傳奇閃出眼前來了。帶著釣魚器具和茶炊的一隊嚷嚷的人們,都向水車場這方麵去……激在石質的河床上,潺潺作聲的小河裏,很有許多的鰟魚。紅帕子裹了黃金色的頭發,手裏捏著釣竿,兩腳隱現在草叢中的賽先加的模樣,唉唉,真是怎樣的美麗嗬!我們屹然的坐著,看著浮標。我們這樣的等人來通報,說是“茶已經煮好了”。

這時的茶炊很不肯沸。那茶炊是用了杉球生著火的。我和賽先加早就生起茶炊來。賽先加怕蟲,我給伊將蟲穿在魚鉤上。唉唉,伊怎樣的美麗嗬,那賽先加是!……

“又吃去了,……給我再穿上一個新的罷!”

“阿阿,可以,可以。”

我走過去,從背後給伊去穿蟲。但是可惡的蟲,一直一彎的扭,非常之不聽話。賽先加回轉頭來,抬起眼睛從下麵看著我。

“快一點罷!”

“這畜生很不肯穿上鉤去呢!”

我坐在伊身邊,從旁看著伊的臉,而且想,——

“我此刻倘給伊一個接吻,不知道怎樣?……”

我們的眼光相遇了。伊大約猜著了我的罪孽的思想,兩頰便紅暈起來。而我也一樣。不多久,我穿好了蟲,然而不再到自己的釣竿那裏去了。我坐在賽先加的近旁,呼息吹在伊脖頸上。

“那邊去罷。你的浮標動著呢。”

“我不去,……去不成!……”

“為什麼?”

“不,離開你的身邊,是不能的。……”

默著。垂了頭默著。不再說到那邊去了。

“亞曆山特拉·維克德羅夫那!”

“什麼?”

“我在想些什麼事,你猜一猜。……”

“我不是妖仙嗬。你在怎麼想,誰也不會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了我在怎樣想,一定要生氣罷。……”

“人家心裏想著的事,誰能禁止他呢。……”

“知道我在想著的事麼?”

“不知道,什麼事?”

“你會生氣罷。……”

“請,說出來。……”

“你可曾戀過誰沒有?”

“不,不知道。”

“那麼,現在呢?”

“一樣的事。”

伊牡丹一般通紅了。

“那麼,我卻……”

“說罷!”

“我卻愛的……”

“愛誰呢?”

“猜一猜看!”

“不知道嗬,……”

伊的臉越加通紅,低下頭去了。我躺在賽先加很近旁的草上。伊並不向後退。齧著隨手拉來的草,我被那想和賽先加接吻這一個不能製禦的心願,不斷的煩惱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