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便從筏子上倒跳在河水裏。

他今天也來邀遊泳,而且談賽先加的事。他竟絕不疑心,昨天在水車場上,他的賽先加已經失掉,不會回來的了。

“喂,遊泳去罷!”

“求了婚沒有?”

“不,還沒有。也不是定要這樣急急的事。”

“不行的。你以為伊愛你麼?”

“伊?”

戈雅扶令斯奇氣壯的點頭;眼,叩我的肩頭。

“那美的賽先加已經是我的了!”

我覺得可笑,也以為可憎。第一,是太唐突了賽先加了。我幾乎想將昨天我們已經接了吻,以及賽先加對我說了Yes的事說給他。

“你去罷!我不想去遊泳。還有賽先加的事,你好好的辦,不要過於失敗罷。你已經很自負著!……然而……”

“你說什麼?”

“阿,還是看著罷。”

“看著什麼,倘我得了許可,怎麼樣?”

“胡說!賽先加已經許了我了。……”

“阿阿,這真是幹了驚人的事!……”

“走罷!不走,我就會打你的臉呢!”

“阿阿!……這可是不得了!……”

那戈雅扶令斯奇現在那裏呢?一定和賽先加結了婚,做到祭司長了罷。而且伊已經告訴了他水車場的事罷?

鋼琴停止了。我也定了神。我又想走進這家裏去,一看那裏麵變換到怎樣的情狀。誰住在這家裏,誰彈著鋼琴,而且食堂和客廳和書室又成了什麼模樣了?倘我走進去說,——

“請你給我看一看這家裏,我是年青時候住在這裏的人。現在禁不住要一看這家,回到自己的少年時代去。”這卻又甚不相宜似的。

我心裏很遲疑;幾次走過這家的門前,進了小路,從籬間去望院落。我在這院落裏,曾經就樹上吃過堅硬的多汁的果實。母親煮果醬,將泡沫分給兄弟們的,也就在這地方。在這裏,很有許多隱在連翹和木莓的叢莽之中的僻靜的處所。我常在這裏麵,看那心愛的書信,而且想得出了神。

“故國嗬!我為了你的幸福,奉獻了我的生命罷。”

現在仿佛覺得那時的我,是這樣一個渺小的無聊的人。唉唉,生命也就流去了,而你卻依然如很遠的往昔一般,還是一個渺小的無力的人物。而且你比先前更渺小更無力了。因為你在如今,對於自己的力,已沒有先前那樣的確信,並且在將來能夠目睹那幸福的自己的祖國的一種希望,也已消亡了,……記起了談到革命的旅館掌櫃來,……於是也想到了跟在紅旗後麵走的那廳長。……

“可憐的廳長嗬!你是沒有料到一切事全會這樣悲哀的收場的。我也一樣,廳長嗬,也想不到那一件事竟如此,……所以我和你,現在都到了這樣的境地了,你去聽審判,我受著警察的看守。……”

我在身體和精神上都抱了憂鬱和頹唐,回到旅館裏。掌櫃的端進茶炊來。不多時,他出去了。關上房門之後,他在那裏悄悄的窺探情形,側著耳朵聽。……

“什麼都照舊!隻有我不照舊了,……我已經不相信傳單,手上也不再染那膠版的藍墨。……喂,掌櫃的,你大可以不必如此了。你疑心我到這省裏來,還要再行革命麼?……這省裏現在是有著非常嚴緊的廳長的了。”

又是照樣的事。大清早,警兵送了——本日前赴警廳——的傳票來。

“唉唉,這種傳票。我已經厭倦了。然而總比他們到我這裏來好。到警察廳去罷,而且會一會那嚴緊的廳長罷。”

我到了警察廳,引向副廳長的屋裏去。我裝了和心思相反的不高興的臉,進去了。

“請,請坐。特地邀了過來,很抱歉。就是想一問,為了什麼目的,到這省裏來。……”

“並沒有目的。單是想到了,所以來的。隻要目所能見的隨便什麼地方,莫非我沒有自由行走的權利的麼?”

“是嗬,不錯的。……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呢?”

“我倒還沒有打算到這一件事。”

“過於好事似的,很失禮,請問你,……你不是著作家麼?”

“是著作家。不幸而是一個著作家。……”

“大家識了麵,實在很愉快。”

“當真愉快麼?”

副廳長惶惑了。

“我本來也是大學生。我和你同在大學裏。我在三年級的時候,你已經在畢業這一級了。”

“阿阿,原來!”

“是的。吸煙卷麼?我也在鬧事的一夥裏,……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大概還記得的罷,我的姓是弁純斯奇嗬!”

“弁純斯奇麼?這有些記得似的。……”

“是的!那時候,我不是打了幹事的嘴巴麼!”

“那是你麼?”

“對了,……那是我!的確是我!”

“你就是!實在認不出了。……”

副廳長傲然的要使我確信他在鬧事的那時候,打了幹事的嘴巴,而且將現在做著警官的事,完全忘卻了。他愈加活潑起來,詳詳細細的講鬧事。他臉上已沒有近似警官的痕跡,全都變掉了。大學的鬧事,在他一定算是最貴重的回憶罷。……我抱著不能隱藏的好奇心對他看,而且想。你怎麼不被警察的看守,卻入了警官的一夥呢?他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了。

“請你不要這樣的看我,我隻是穿著警官的製服嗬。但是這樣的東西是無聊的,隨便他就是……”

於是他又講起鬧事的事來。有著狗一般的追躡的臉的一個人來窺探了。一定是書記罷。副廳長皺了眉,怒吼說,——

“沒有許可,不要進我的屋裏來。我忙得很。”

書記縮回去了。

“唉唉,我們那時候,各樣的人都有嗬。……”副廳長突然的說。而且他昂奮了似的,在屋子裏往來的走。

“唉唉,你實在撕碎了我的心了。……還記得烏略諾夫麼?那受了死刑的!我和這人是同級。……”

“總之,為了什麼,你叫我到警察廳來的呢,可以告訴我麼?”

“阿阿,就為此,……記起了年青時候的,大學生時候的事來,不知道你已經怎麼模樣,就想和你見一麵,……因為我是在大學時代就知道你的,因此……”

“因為要略表敬意罷!”

“你生了氣麼?請你大加原諒罷!一想到我們的大鬧的事,便禁不住,……況且我也看著你的著作,所以想和你見見了。”

他忽而沉默了。而且他向著窗門,不動的站著,我站起來咳嗽了,……他迅速的向我這邊看。他的臉很惘然,而唇邊漏著抱歉的微笑。

“我也不能再攀留你了。”他溫和的說,微微的歎息;略再一想,伸出手來。

“那麼,願上帝賜你幸福!……大概未必再能見麵罷,倘若……”

“倘若不再傳到警廳裏?”

他失笑了。他於是含著抱歉的微笑說,——

“我們的生命實在短,什麼都和自己一同過去了。”

我出了警察廳。而且許多時,我不能貫穿起自己的思想來。為要防止和撲滅那一切無秩序而設的警官,卻回想起自己所做的無秩序的事來以為痛快,而且仿佛淹在水裏的人想要抓住草梗似的,很寶貴的保存著這記憶,這委實是不可解的事。或者也如我一樣,因為他也已經白發滿頭,在人生的長途上,早已失掉了生命之花的緣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