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雍溪不再答話,開始駕起車來,月光灑落,為他的側顏鍍上一層銀輝。十七年容顏不改,呼吸之間卻並無氣息飄逸。這到底是成仙,還是成鬼?趙端頤心中狐疑,卻不敢擅自妄動。
馬車行駛出宮城,拐上東北方的小道,眼見是回家的方向,趙端頤一顆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卻聽見越雍溪問道:“太子少傅沈梵音大人是右相的師兄吧?右相出自北鮫豪族,沈大人是南鮫寒門之後,雖師出同門卻各有所求。居士任東宮師時,遭公卿嫉恨,紛紛上書痛陳沈氏之罪,右相當年作為鮫皇近身言官,竟未置一詞,眼看同門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
“為人師卻不教導學生謙卑恭順,反令子疏其父,臣誹其君,以圖個人野望。”趙端頤淡淡道,“師兄所為,早已違背師門訓誡,我不能因顧念私情而違逆鮫皇的意旨。”
“若真是如此,右相何必命家奴從城門偷走沈氏屍骨將其埋葬?曝屍三日亦是鮫皇意旨。”
“辱屍,出自私人意氣,與其說是震懾,不如說隻會讓民眾怨恨恐懼。南鮫之亂當時雖已平定,但此事難免為殘黨所利用,我不能勸服主上,故隻能迂回行事。”
“一具屍體能做什麼呢?自然是活人更能惑眾吧。”越雍熙抬起頭,錫粉從他指尖灑落到畫上,“若依沈大人構想,東宮新政提前十年實行,南北平衡,以試選材,大人之戚族將如何?”
趙端頤神色微變,沉默半晌道:“金堂玉馬,悉皆墜落。”
“我與東宮曾有一麵之緣,我雖佩服他的理想,卻也知新政必無法繼續實施。”馬車行至大門,越雍溪收起馬鞭,長歎一聲,“大人於諸門生中,最愛宋漣,卻因他做了昭成王蘭子圉的幕賓,而割席斷交。大人並非不想太子繼位,隻可惜,人生在世,各有父母家業,怎可為一個年輕後生的縹緲願景,而不顧親友,陷自己於不忠不孝,孤家寡人之地?於是,任他鬆高霜潔,知音難遇,也隻能去死了。”
“那些畫妖,也的確是你所為吧?”趙端頤冷冷看著他,“你愛慕太子妃,為她私畫小像,又將小像藏在至尊的啟明宮,引的流言紛紛。”
“右相當年就猜到了,卻不揭發我,不也是想坐看太子與至尊離心離德,父子反目?”越雍溪仰頭看著月亮,“就連大人今日進宮,也是想著阻止太子黨翻案。這世道,哪裏有什麼正義可言?”
“誠如你所說,我不是什麼聖人,可是,難道太子就高潔無瑕,他偏心寒門,任用酷吏,不也造成了多少冤假錯案,他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顧昀、宋漣、王敬則,還有那許許多的不夠資格進入史書的清流,也同樣含冤九泉,永不翻身。”趙端頤下了車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你本來就已逃出這皇城,何苦自投羅網,如今還是趁早收手吧。”
“我本來也不想回來的,但昭成王實在對我情深義重,世人眼中的他居功自傲,貪財好色,但我從流落街頭到揚名海都,全依賴於他。”越雍溪淡然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鮫皇殺子殺妻,枉為神君,看他長命百歲,我不甘心。”
“南海王還在宗正寺,鮫皇沒有立儲,他一旦薨逝,鮫國恐怕複刻當年天狐的悲劇,長公主與其餘皇子刀兵相見,如此繁華的海都,化作人間煉獄。”
“這海都,本來就是新神起義時,以十萬俘虜的屍骨為地基填充的一座鬼城。騎馬食肉,轉首枯骨。千年萬歲,愁不敢出。”越雍溪笑了笑,“右相與長公主素不和,何不趁機從皇子中選擇你的代言人,你不想趙氏一門最後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吧。”
趙端頤還想說什麼,卻從打更聲中驚醒,他仍坐在馬車之中,自己拿著馬鞭,一隻金黃色的狸貓從車蓋跳下,銜起散落在地上的畫卷隱沒進了小巷。
是夢?是鬼魂?還是畫妖?
他已無暇多想,穿過院子拿出一卷名冊,遞給官家道:“把這個名冊給安陵王送去,就說是至尊壽宴要宴請的公卿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