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書人生》序曲(2 / 2)

到了高一,熊一奇老師講幾何學,問大家相信鬼麼,他說“零度空間”是“點”,隻有位置,沒有長度,有如“鬼”的觀念。“一度空間”是“線”,隻有長度,沒有寬度,好比從門縫中出入的“鬼”。“二度空間”是“麵”,有長度,也有寬度,但是沒有高度,猶如“鬼”的影子。“三度空間”是“體”,有長,寬,高,這就是人了。熊老師講得形象生

動,活靈活現;塗茀生聽得印象深刻,考試分數全班最高;我卻聽得神遊“九度空間”,結果考不及格,幾乎升不了班。高一下學期去西山接受集中軍事訓練三個月,學習成績好的學生多半被迫加入了國民黨複興社;我卻因為成績平平,反倒免了此難,真是“塞翁失馬,焉知禍福”了。西山歸來之後,茀生填了一首《如夢令》詞:

三月韶光空溜,皮為驕陽炙皺。

操罷倦歸來,苦汗侵衣欲透。

胡鬧,胡鬧!父母驚餘黑瘦。

他對國民黨一直反感,但是後來反被打成“右派”,真是左右不討好了。

我的學習成績不如塗茀生,更不如熊傳詔,比熊晚一年考取了清華大學外文係。那年日本侵略華北,占領北平,清華大學和北大、南開一同遷到雲南昆明,組成西南聯合大學。從淪陷區到大後方來的學生,不但不交學費,還由國家發給貸金,交付每月膳費。就是這樣,我的家境雖然不比熊家好多少,卻到昆明升入了聯大。大學一年級時,我和後來得到諾貝爾物理獎的楊振寧同班上英文,又在“文化昆侖”錢鍾書教授班上聽課。我從楊振寧那裏學到的,是在同中見異的敏銳目光,從現象出發建立理論的過硬本領,用簡明公式表達思想的精確方法。在錢先生那裏看到的,是見人之所不能見的慧眼,說人所說不出的妙語,過目不忘,打通古

今中外的才智。楊振寧的治學方法雖然可以學到,但他取得的突出成績,卻是難以企及的。錢先生的業績也許可以跟蹤,但他那過人的智慧,卻是難以望其項背的。

我追隨錢先生之後,去了英法兩國,學了兩種語言,本來以為回國之後,可以盡其所能,得其所值,不料那時用人的標準是德才兼備,而女子無才便是德,也可適用於男子,於是有德便成了無才的保護傘,有才卻成了無德的同義詞。其實,所謂的德隻是唯唯諾諾,上麵說一,下麵決不說二,不敢說真心話,不敢發表不同的意見而已。知識分子經過小會批判、大會鬥爭,頭上棱角早已磨光,尾巴不再翹起,這樣日積月累,習慣成了自然,隻會唯命是聽,不說半個不字,甚至連是非對錯觀念都沒有了。這樣難得糊塗也好,可以苟全性命於亂世;等到國家建設需要人才,又可東山再起。不料有德無才之士,哪裏容得下真才實學,就說大家都是半斤八兩,誰也不許出人頭地。於是武大郎一直坐天下,不許人比他高。當“翻譯腔”和分行散文在外文界盛行的時候,錢先生第一個說我以詩譯詩,好比戴著音韻和節奏的鐐銬跳舞,靈活自如,令人驚奇。楊振寧更為我的回憶錄寫了英文序言,說我譯詩用韻,是使不可能成為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我成了“詩譯英法唯一人”。

說是命大,有何不可?

(原載《詩書人生》,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