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翻譯六十年(3 / 3)

1996年第三本是由新加坡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英譯《唐宋詞畫》,書中選了六十多首詞,還有六十多幅關山美的畫;關女士善畫女人的眼睛,傳神全在阿堵之間,真是畫中有詩。

第四本是由湖南出版的《宋詞三百首》漢英對照本。前言中說:“宋詞所表達的思想感情,有時似乎比唐詩還更深刻,更細致,更微妙。”前言中還

談到“三美”:“意美”舉了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為例,“音美”舉了李清照《聲聲慢》為例,“形美”舉了陸遊《釵頭鳳》中的對仗和重複,如:“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英譯文是:

In my heart sad thoughts throng:

We''''ve severed for years long.

Wrong, wong, wrong!

1996年第五本是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追憶逝水年華——從西南聯大到巴黎大學》。這是我從事文學翻譯六十年的回憶錄。南京大學許鈞教授讀後,寫了一篇《溶生命之美於再創作藝術之中》。現在已由紐約Vantage出版社出英文本,由楊振寧寫英文序。

1997年北京大學出版社重印了《中詩英韻探勝》,列入《北大名家名著文叢》,這是我在國外企鵝公司出書之後,在國內得到的最高榮譽。重印本和1992年本的唯一不同之處是:《離騷》選段原來用楊憲益夫婦的譯文,現在改用我《楚辭》中的新譯。

1997年北大出版了漢英對照的《元明清詩一百十五首》;還有一本《詩經楚辭一百五十首》,分別用了餘冠英和郭沫若的選本,已經付印。此外,我還譯了一本漢法對照的《中國古詩詞三百首》,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由

一個人把三百首古詩詞譯成英、法兩種韻文。法譯本已於1999年由北大出版。湖南出版社五本二十折的《西廂記》漢英對照本(1992年隻有四本十六折)也已於1997年出版。

這樣,1997年已經出版和預定出版的書,大約有四五本。此外,台北書林公司還預定出版我的《文學翻譯談》,1996年就看到樣書,1998年才出版。還有,美國黃興基金會約我譯《黃興詩詞選》四十首,其中有很難譯的《筆銘》:“朝作書,暮作書,雕蟲篆刻胡為乎?投筆方為大丈夫!”我居然譯成韻文如下:

You write and write

By day and night.

Why should I practise calligrapher’s trifling art?

I’d better give you up and play a hero’s part.

譯文早已交稿,基金會說將在美國出版,但是至今杳無音信。

總而言之,90年代到今天為止,我已出版的書主要是詩詞英譯,共十六本:1.《詩經》英譯本;2.《詩經》對照本;3.《國風》;4.《雅頌》;5.《楚辭》;6.《漢魏詩》;7.《唐宋詩》;8.《唐宋詞》;9.《詞畫》;10.《宋詞三百首》

;11.《西廂記》;12.《元明清詩》;13.《毛澤東詩詞選》;14.《古詩詞六百首》;15.《不朽詩三百首》;16.《中詩英韻探勝》。其他英譯漢隻有兩本:17.《埃及豔後》;18.《飛馬騰空》。法譯漢也有兩本重譯:19.《紅與黑》;20.《包法利夫人》。一本校譯:21.《追憶似水年華》(三)。最後還有一本回憶錄:22.《追憶逝水年華》。加上以前的十八本,總共是四十本書。

至於文章,90年代我又寫了三十多篇,現在按年代簡單敘述於後。

1990年,我發表了六篇:第一篇是《世界文學》刊登的《文學翻譯與翻譯文學》,文中提出了:“文學翻譯的最高目標是成為翻譯文學,也就是說,翻譯作品本身要是文學作品。”文章還對王佐良譯的《彭斯詩選》提出了批評。

第二篇重要文章是《外國語》發表的《文學翻譯:1+1=3》。文中第一次提出了文學翻譯的三個公式:1.譯詞:1+1=1(形似);2.譯意:1+1=2(意似);3.譯味:1+1=3(神似)。文章也可以說是《三似新論》。

第三篇文章是《北京大學學報英語專刊》發表的《〈西廂記〉與〈羅密歐與朱麗葉〉》。文章根據金聖歎的文學理論來分析比較《西廂記》和莎士比亞的劇本,認為兩個劇

本情節都很曲折,但《西廂》的曲折是內心的;莎劇是外界的。《西廂》描寫人物的外在形象,更加生動;莎劇寫內在情感,更加深刻。《西廂》善用抽象疊詞,曆史典故;莎劇善用具體形象,雙關文字。兩劇各有千秋。

第四篇是《中國翻譯》發表的《〈水上〉新、舊譯本的比較》,前麵已經提到了。文中談到中國文學翻譯發展的道路是:1.從直譯到意譯;2.從籠統到精確;3.從文字到形象;4.從長句到短句;5.從生硬到自然;6.從形似到神似;7.從知之到好之;8.從作者風格到譯者風格。

第五篇是《北京大學學報》發表的《詩詞·翻譯·文化》,文章說明寫詩和譯詩不隻是表現個人才氣,還要表現文化素質;因為個人才氣有限,絕不能和整個文化相比。

第六篇是《錢鍾書研究》第二輯中刊登的《錢鍾書先生及譯詩》,文中說道:詩是本體,譯是方法;詩要求美,譯要求真;如果把美的詩譯得不美,那不能算是存真;而應該在不失真的條件下,盡可能傳達原詩的美。

1991年,我又發表了五六篇文章,最重要的是《中國翻譯》刊登的《譯詩六論》上、下兩篇。文中提出:“譯者易也”是翻譯的總論;“譯者一也、依也、異也”是翻譯的方法論:“一也”(譯文和原文統一)是翻譯的理想,“依也”(譯

文以原文為依據)是翻譯的常道,“異也”(譯文可以標新立異)是翻譯的變道;“譯者藝也”是翻譯的認識論;“譯者怡也”是翻譯的目的論。這是我五十年翻譯經驗的小結,後來還有補充修改。文中指出了王佐良譯的雪萊《西風頌》不如豐華瞻,王譯彭斯詩的《不管那一套》不如飛白。結果以後八年,《中國翻譯》沒有再登我的論文;甚至王佐良在該刊1993年第2期不指名地攻擊我“趣味不高”,也不發表我的反擊。更有甚者,王佐良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外語組組長,北京大學申報我為文學翻譯博士研究生導師,他卻不予討論;結果英國劍橋大學有個研究生要我指導中詩英譯,我卻隻好婉言謝絕。王佐良還是一些評獎委員會的負責人,我雖然把中國文化的瑰寶唐詩宋詞等譯成英、法韻文,在國內外出版,卻沒有得過國家地市任何獎勵;直到他去世後,我英譯的《詩經》才得到北京市一等獎。這段往事,隻好在這裏立案備考了。為什麼要舊事重提呢?我自50年代回國,一直挨批挨鬥;好不容易等到小平複出,我也才有出頭之日,不料還是繼續受壓;心中積鬱了不平之氣,不吐不快,唯恐別人不知,老說自己是“詩譯英法唯一人”。別人也許會說這是名利思想作祟,我卻認為名利思想是指名高於實;如果名實相

符,揚名天下有什麼不好?

1991年我的第三篇文章是《山東外語教學》上發表的《談翻譯教學》,文中談到我在北京大學開翻譯課時,對《英漢翻譯教程》《英漢翻譯手冊》《文學翻譯原理》《名家翻譯研究與賞析》、朱生豪、王佐良、江楓等的批評。如江譯雪萊的《雲》:“像一隻飛落的雄鷹,憑借金色的翅膀,\/在一座遭遇到地震\/搖擺、顫動的陡峭山峰巔頂\/停留短暫的一瞬。”就是典型的翻譯腔。

1991年我的第四篇文章是用英文寫的《翻譯是科學還是藝術?》,登在了《英語世界》上。文章對美國傅漢思教授等“科學派”提出了批評,認為“科學派”沒有出版過一個像樣的文學譯本,如傅漢思譯李白的“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For looking at each other without getting tired

There is only gting Mountain.

一座山怎麼能互相看?中文主語“我”字可以省略,英文如果省略就不通了。翻譯怎能算是科學?

第五篇文章也是用英文寫的《詩詞翻譯簡史》,登在《外國語》上。文章指出早期譯者可分直譯、意譯、仿譯三派;後來直譯分為散體派和逐字翻譯派,意譯分為詩體派和現代派,仿譯派發展為改譯

派。早期晚期中外都有代表人物。

第六篇文章《讀錢漫筆》是讀錢鍾書先生《林紓的翻譯》後寫的隨感,對英國倫敦大學格雷厄姆教授提出了批評,他說:“我們幾乎不能讓中國人去翻譯唐詩。”我卻指出中國人理解唐詩遠遠勝過英美譯者,表達力也不在英美人之下,所以中國人譯的李商隱詩《錦瑟》遠在英美譯文之上。這也是像楊振寧一樣長自己的誌氣,滅他人的威風吧。

1992年,我在《北京大學學報》發表了《譯學與易經》,文中說到:譯學也可以說是“易經”,“換易語言”之經。並且我在《譯詩六論》之外又補充了兩論:“譯者意也”(翻譯要傳情達意)和“譯者益也”(翻譯要能開卷有益,使人“知之”),一共是八論,和《易經》的八卦有相通之處,自然是形同實異。我還舉了辛棄疾《采桑子》的八種英法譯文為例,說明如何用八卦來解釋《譯詩八論》。

1992年的第二篇文章是在《北京大學學報英語專刊》上發表的《翻譯對話錄》,這是我和裘克安、王佐良等教授的論戰,主要談了宣示義和啟示義的問題。我還舉了一個例子:“從前有個士兵中了毒箭,去找外科醫生,醫生隻把箭杆切斷,說取出箭頭是內科的事。譯詩如果隻譯宣示義而不譯啟示義,那就有點像這位外科醫生。”我想內外科之爭可

以概括我和國內翻譯界主流派的論戰。

第三篇文章是用英文寫的《李白和拜倫》,登在《外國語》上。文中比較了中英詩人對自由、自然、人民、美人的熱愛;不同的是:拜倫更為投入,李白更為超脫。

1993年最重要的文章是《外國語》上發表的《文學翻譯是兩種語言的競賽》,就是《紅與黑》中譯本的序言。文中提出了八個觀點:1.“再創作”等於原文作者用譯語的創作;2.直譯、意譯之爭是個度的問題;3.重譯時能意譯就意譯,不能意譯時再直譯;4.沒有中英互譯實踐的人,提不出解決中英互譯問題的理論;5.劉重德的“信達切”翻譯原則並不實用,因為“切”的譯文不一定是好譯文;6.文學翻譯的標準可以是“信、達、優”,“優指發揮譯語優勢,用譯語最好的表達方式”;7.文學翻譯理論不是科學,而是藝術;8.比較研究譯例比空談譯論更能提高翻譯水平。

1993年還有一篇用英文寫的《比較翻譯學》,登在英國出版的《宏觀語言學》季刊上。文中說道,翻譯學可分為宏觀翻譯學和微觀翻譯學,微觀翻譯學屬於語言學範疇,宏觀翻譯學屬於文藝學範疇。譯文不但從語言學觀點,而且從文藝學觀點,都應該忠實於原文。語言學者更重直譯,文藝學者更重意譯。如何解決直譯與意譯的矛盾

,就是文學翻譯家的宏觀任務。然後我舉例說明了如何根據“三美論”“三之論”“三化論”的原則來解決譯詩的具體問題。

1994年,我又用中文寫了一篇《談“比較翻譯學”》,登在湖南《外語與翻譯》季刊上。文中提出:比較不同的譯文不但可以提高翻譯的水平,而且可以解決翻譯理論上有爭議的問題。“比較翻譯學”不是為比較而比較,而是為了促進國際文化交流,為了建立21世紀的世界文化。20世紀以西方文化為主,西方語言多是拚音文字,容易對等,所以提出對等譯論。其實,對等原則隻適用於低層次的翻譯;高層次的文學翻譯卻需要再創造。文中還舉例作了說明。

1994年,我發表了一篇重要文章:《文學翻譯何去何從?》。這篇文章是對王佐良《中國翻譯》1993年第2期文章的反批評。王文中盛讚對法國瓦雷裏《風靈》(靈感如風)的譯文:“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刹那!”卻批評我的譯文:“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刹那,\/隱約見酥胸!”認為“趣味不高”。我卻以為這還是一個“內科”譯法和“外科”譯法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代表了20世紀中國翻譯界兩條路線的鬥爭。但鬥爭並不是勢均力敵的;《中國翻譯》隻登批評我的文章,而不登我的反批評。我隻好拿到國

際會議上去宣讀,後由《外國語》轉載。另外一篇《外國文學中譯國際會議述評》,發表在菲律賓《聯合日報》上。

此外,1994年還發表了我為劉重德的《渾金璞玉集》寫的引言,文中談到了我對“信達切”的不同意見。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潘麗珍譯的雨果《巴黎聖母院》,書中附錄了我為她寫的《雨果和他的奇書》,文中說《巴黎聖母院》是“一本充滿奇人、奇事、奇景、奇情的奇書”,“體現了現實主義的真,人道主義的善,浪漫主義的美”。總之,1994年我一共發表了五篇文章。

1995年,我又發表了好幾篇論文,主要是關於《紅與黑》譯本的論戰,概括起來,也可以說是內科與外科,同化與異化之爭。例如第一句“玻璃市是一個山清水秀、小巧玲瓏的城市”,外科譯者卻隻譯成維裏埃爾是個漂亮的小城;不知道“漂亮的小城”隻指建築,不指山水。又如最後一句女主角“魂歸離恨天”,外科譯者隻譯成“死了”;不知道“死了”是說“自然死亡”,而女主角卻是含恨而死的。簡單說來,外科學派上焉者隻會譯宣示義,不會譯啟示義;下焉者譯出了“翻譯腔”,所以我針鋒相對地提出“妙譯來自得意忘形”。

1995年我在《外國語》上發表了《為什麼重譯〈約翰·克裏斯朵夫〉》,文中比較了魯迅

、傅雷和我新譯的一段文字,其中的最後一句是:

(魯譯)人為了要強有力而含辛茹苦,多麼好呢!

(傅譯)堅強而能受苦多好!

(許譯)強大得不怕痛苦更是多麼好!

原文用的是時間狀語從句,意思是說:當人強大時,受苦多麼好!魯譯把時間狀語改成目的狀語,顯得“過頭”;傅譯改成並列主句從句,仿佛是說堅強而不受苦就不好了,又顯得“不及”。許譯改用程度狀語,也在“過”與“不及”之間。三種譯文都比譯成時間狀語更好,這就說明翻譯不能拘泥“形似”;而是可以“得意忘形”。

以上是法譯中。至於中譯英,我在《大連外語學刊》上寫了《汪譯〈詩經〉序》和《談陶詩英譯》,談的也是“得意忘形”的問題。如“心遠地自偏”一句,形似派認為是指客觀環境偏僻,沒有車馬喧嘩;“得意”派卻認為是說隻要主觀心高意遠,即使身在鬧區,也能遠離塵囂。

1996年,我又發表了五篇文章:先在《讀書》上模仿老子《道德經》第一章寫了一篇《譯論》,又在《英語世界》上譯成英文,主要是:“得意忘形,求同存異,翻譯之道。”就是羅新璋在《翻譯新論》篇第369頁上說的:“神上求同,形上存異。”

第二篇短文是在湖南《外語與翻譯》上發表的《形似而後能神似嗎?——簡答江楓》。我認為江楓

是典型的形似而不神似的譯者。我隻對照原文讀了兩首他譯的雪萊詩,就發現有十個錯誤;而他居然得了韓素音翻譯獎,可見評委讀他譯的《雪萊詩集》,根本沒有對照原文。

第三篇文章是為張經浩《譯論》寫的序,序中肯定了張經浩說的“翻譯的第一個藝術特征在其創造性”。“藝術上的成功……極大程度上取決於個人的能耐”。“翻譯的第二大特征在於實踐性……一些人寫翻譯理論,頭頭是道,非常中肯,譯的東西卻不高明得很”。不高明的譯者提出的譯論,不可能取得最好的翻譯效果。而亞裏士多德說過:“正確”就是用最好的方法,取得最好的效果。在我看來,最好的方法是發揮譯語優勢,最好的效果是信達雅中的雅(或優)。發揮了譯語的優勢,使譯作和創作一樣有文采,就是正確的翻譯。

第四篇文章最重要,是在大連外國語學院發表的《談重譯——兼答許鈞》。許鈞在《紅與黑》漢譯的論戰中支持“等值”派(主要是“外科”),反對“再創”派(主要是“內科”)。例如他在《文字·文學·文化》第21頁比較了“la sécheresse de coeur”的三種譯文:1.心腸冷酷;2.鐵石心腸;3.外強中幹,口是心非。他支持前兩種比較形似的譯文,反對第三種聯係實際的神似譯文。但從《

紅與黑》全書看來,市長的兩個好朋友對市長是“心腸冷酷”,還是“口是心非”呢?我查遍了全書,都找不到那兩個朋友對市長“冷酷”的例子,甚至連“冷酷”的字眼也沒有;於是煞費苦心,把“sécheresse”譯成“外強中幹”,再聯係“de coeur”譯成“口是心非”,認為這才符合兩個朋友的實際;不料結果卻像市長一樣,好心不得好報,反而遭到了批評。再舉一個例子,許鈞在該書第23頁比較了“la magistrature”的譯法,他認為“法官”更“精確”,我譯成“文官”太“漢化”;但《法漢辭典》中的第一個解釋是:“行政官員的職位或任期”,譯成“文官”難道不比“法官”更“精確”?難道能說譯文比“法官”更“漢化”嗎?由此可見許鈞邏輯思維不夠嚴密,理論不能聯係實際。他對我還有一點批評,是說我的譯文不合原文風格。而在我看來,他所謂的“風格”,其實就是“外科”的“形似”。關於這點,我有過慘痛的經驗教訓,就是為了“形似”的風格,把“神似”的譯文改成“形似”。如果把“外強中幹,口是心非”改成“心腸冷酷”,那不是大倒退嗎?如果按照許鈞對“風格”的理解,我的四十本譯著全該重譯。重譯後能不能得到現在的評價呢?我看20世紀

的翻譯史要重寫了。還有沒有人能在國內外出版《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的英法文韻體譯本呢?我的結論是:與其為了原作“風格”而犧牲得到好評的譯著,不如為了得到好評的譯著而犧牲原作所謂的“風格”。從世界文學翻譯史看來,無論是蒲伯譯的《荷馬史詩》,還是費茨傑拉德譯的《魯拜集》,凡是勝過原文的譯著,都是不考慮原作風格的。

1996年第五篇文章是廣西《出版廣角》上發表的《譯家之言》,文中一段《說什麼與怎樣說》由《浙江日報》轉載。文章舉了莎士比亞的名句“To be or not to be”的十幾種譯文為例,認為朱生豪的譯文“生存還是毀滅”適用於集體,不適用於個人,是個“說什麼”的問題;王佐良的譯文“生或死”適用於哲學講台,不適用於劇院舞台,是個“怎麼說”的問題;演員在舞台上應該說:“死還是不死?”

此外,1996年《文彙讀書周報》和《聯大校友通訊》先後選載了我的回憶錄《追憶逝水年華》,回憶錄最早登在1993年《清華校友通訊》上,作為畢業五十周年紀念;同年台北《中國時報》就已轉載,並且彙來稿費每千字五十美元,這是我拿到的最高稿酬;1994年,台北還轉載了回憶錄中的《詩與友》一章。這種回憶錄式的文

章,1996年南昌二中校友會還發表了《往事知多少?》等幾篇。

除文章外,1996年8月14日,我在北京大學舉行的國際文化交流會上做了英文報告,大意是說:最能代表一國文化的是詩,如希臘《荷馬史詩》表現了西方的英雄主義,中國《詩經·采薇》卻顯示了東方的和平精神,這種精神一脈相傳,直到毛澤東《昆侖》詞中的“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講後,國際友人紛紛前來握手,表示祝賀。9月20日,商務印書館在國際大酒店舉行慶祝《英語世界》出版百期紀念會,我又做了大同小異的簡短發言(參看長春《譯學研究序》),說《英語世界》標誌著中國文化走向21世紀;引起全場轟動,認為發言深入淺出、言簡意賅,十分鍾談到了古今三千年,中外千萬裏,非常精彩。

早在1996年1月,《北京周報》就對我進行了采訪,並在第3期發表了英文報道《東西方互補論》。後來,我把訪談的內容寫成英文文章《禮與樂》,發表在《英語世界》上。

1996年9月,《炎黃春秋》又發表了龍梅對我的采訪:《從曆次政治運動中走過來的大翻譯家》,這篇報道可以看作我的回憶錄《追憶逝水年華》的補充。

同月,《中國翻譯》發表了劉軍平的《莫道桑榆晚,飛霞尚滿天——記著名翻譯家許淵衝的翻譯生

涯》。但我認為評價更高的,是劉季春在《實用翻譯教程》中的論點。他說:“我們認為,嚴複以來,如果說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是我國翻譯理論研究的第一次飛躍的話,許淵衝的揚長避短、發揮譯文語言優勢便是第二次飛躍。”

1997年

1997年對我說來,可以說是“楊振寧年”。我在《追憶逝水年華》中回憶了振寧和我1939年在西南聯大同上大一英文時的情景,他十六歲就能注意到英語中的異常現象,已經是十八年後打破宇稱守恒定律、榮獲諾貝爾獎的先聲。他在美國讀到之後,發來電傳,約我5月在母校清華大學見麵暢談,並且寄來了兩本《楊振寧文選》。

《文選》中有些文章我早已讀過,對我影響很大,甚至遠遠超過了其他同代人。回想起來,我提出的“三美譯論”主要得益於魯迅和林語堂,“三似新論”主要得益於傅雷,“三化譯論”主要得益於錢鍾書;“三之目的論”主要得益於王國維,“再創論”主要得益於郭沫若,“藝術論”則主要得益於朱光潛。概括起來,就是“美化之藝術”。我自己獨創的譯論則有:1.發揮譯語優勢論(三勢論);2.文化優勢競賽論(三勢補論、認識新論);3.文學翻譯是再創美的藝術(三美補論、目的新論);4.以創補失論(三化補論、方法新論);

5.超導論(藝術補論:文學翻譯的公式是1+1>2)。我的這些譯論沒有得到同代人中“外科派”的認可,但卻在楊振寧的科學理論中找得到依據。

《楊振寧訪談錄》第83頁上說:“中國的文化是向模糊、朦朧及總體的方向走;而西方的文化則是向準確與具體的方向走。”又說:“中文的表達方式不夠準確這一點,假如在寫法津是一個缺點的話,寫詩卻是一個優點。”這就是說:中西文化並不對等,文字也有朦朧與準確的差異。我認為這等於說:中西文字各有優勢、劣勢,並不總是處在均勢狀態;這就從理論上支持了我發揮優勢,扭轉劣勢,爭取均勢的認識論。

《訪談錄》第178頁上說:“中國學生在考試成績上一般名列前茅,但在做研究工作方麵就顯得吃力,創造能力不夠。”我覺得這一語道破了中國學術界高分低能的現象;這句話也可以應用於中國翻譯界和譯論研究者,並且間接支持了我“再創美”的目的論和“以創補失”的方法論。

楊振寧《讀書教學四十年》第116頁上談到愛因斯坦等大物理學家時說:“他們的風格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能在非常複雜的物理現象之中提出其精神,然後把這精神通過很簡單但深入的想法,用算學方式表示出來。”受了這種風格的啟發,我在《三似新論》中提出了形似

、意似、神似的公式,分別是:一加一小於二,等於二,大於二。

《楊振寧文選》第223頁上說:芝加哥大學教授“費密的研究風格的特點……是從物理現象出發,不是自原理出發”。這點對翻譯理論的研究非常重要。我認為語言學派的譯論家就是從原理到原理,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為了從正麵說明研究譯論要從現象出發,我寫了一篇《談〈詩經〉英、法譯》。為了從反麵批評理論脫離實際,我又寫了一篇《談翻譯理論的研究》,在《洛陽外國語學報》上發表。

《洛陽外國語學報》1996年第5期發表了孫致禮的《堅持辯證法,樹立正確的翻譯觀》。這可能是我國翻譯界主流派發表的最全麵的一篇論文,文中談到科學與藝術,形似與神似,直譯與意譯,異化與歸化,避免洋腔與發揮優勢等十個矛盾,對我的“發揮譯語優勢論”提出了含蓄的批評,對十大矛盾則提出了“辯證統一”的觀點。在我看來,科學、形似、直譯、異化等方法隻能解決低層次的翻譯問題;藝術、神似、意譯、歸化等卻能解決高層次的翻譯問題,所以“統一”應該是提高。但孫致禮反對“發揮譯語優勢”,也就是反對提高,這是我們理論上的分歧。從現象出發,孫致禮認為卞之琳、查良錚、王佐良是傑出的詩歌翻譯家;我在文中卻指出卞譯莎

士比亞不比朱生豪有吸引力,查譯雪萊不如豐華瞻有詩意,王譯彭斯不如汪飛白更能傳達原詩的民歌風格。卞、查、王三人都不能算傑出,究其原因,則是他們不如朱、豐、汪發揮了譯語優勢。在本文中,我更提出了統一就是提高,低層次應向高層次統一的觀點,這是我文學翻譯的矛盾統一論。

如果說孫致禮的文章是主流派最全麵的論文,那麼湖北《翻譯新論》中收錄了一篇和我商榷的《關於“音美”理論的再商榷》就是“外科”派最片麵的文章。《商榷》最初登在《現代外語》1989年第2期上,我六年後才看到,寫了一篇《從詩的定義看詩詞的譯法——韻體譯詩弊大於利嗎?》作為答辯。不料該刊隻登批評,不登反批評,隻好收在《文學翻譯新論》中了。

我國翻譯界主流派壓製不同意見的作風,我深受其害。我就寫了一篇《文學翻譯改革芻議》說主流派主張形似的直譯或對等譯法,結果造成了嚴重的翻譯腔;而翻譯腔在國際上是沒有市場的,這就影響了我國文學走向世界。而在我看來,21世紀是世界文學的世紀。一個文學工作者不能隻了解本國文學,而不了解世界文學;而在世界文學中,除非本國文學能占一半以上,否則,翻譯文學的比重就會大於創作。因此,翻譯文學應該提高到和創作同等的地位。我的正

麵意見集中在1997年寫的《美化之藝術》一文中。

一方麵,我的譯論受到主流派的壓製,另一方麵,我的譯本卻受到讀者的歡迎。如《中國社會報》1997年4月29日發表了一篇評論:《盡文字之曲,通中西之美》;《江西日報》同年5月23日發表了一篇報道:《詩譯英法,獨領風騷》。至於個人,美國費城大學顧毓琇教授來信說:“曆代詩詞曲譯成英文,且能押韻自然,功力過人,先生實為有史以來第一。”我認為這是對我的最高獎勵。

我的回憶錄《追憶逝水年華》也得到了好評,中文本出版後,半年內印刷了兩次,於是我又寫了個英文本。英文本和中文本不同,幾乎每一頁都有幾句英譯詩詞,這樣就把詩和史結合起來,把個人的生活和民族的文化融合起來,同時還把中國古典小說精簡的筆法引入到西方傳記文學之中。英文本由美國紐約Vantage Press出版。楊振寧讀了我的英文稿後,說很精彩,並且為我寫了英文序言。

英文本回憶錄1998年出版。1999年出版的有《古詩詞三百首》法譯本。20世紀最後出版的可能是羅曼·羅蘭《約翰·克裏斯托夫》的新譯本,我希望新譯本能體現我的翻譯理論。在譯到音樂家創作的喜悅,奮鬥的困難時,我簡直是感同身受。書中說道:“萊茵河在法國

和德國之間衝出了一條河道,彙集了兩國無數的支流。河流在兩國之間前進,不是把它們一分為二,而是使它們合二為一,使兩國在洪流中融會,難解難分了。”我希望太平洋也不要把中國和美國隔離,而是把兩國的文化融合成為一個和平、繁榮、進步的新世紀;但願我的《文學翻譯新論》能像雪萊在《西風頌》中所說的那樣:

像枯葉一般去催促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