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翻譯的心路曆程
翻譯學可以研究what(什麼?)、how(如何?)、why(為何?)三個問題。
首先,什麼是翻譯?這是翻譯學的本體論,可以討論翻譯的定義、術語、類別等。關於定義,看似簡單,但出版物中的定義卻很難令人滿意。如《英漢翻譯教程》中說:“翻譯是用一種語言把另一種語言所表達的思維內容準確而完整地重新表達出來的語言活動。”若以文學翻譯而論,很少有譯本能夠做到準確,即使做到了,也未必是好譯本。那麼,不夠準確的文學譯本是不是翻譯呢?如果說是,那定義就有問題。至於術語,如果隻是用人家不知道的名詞來解釋人家早已知道的內容,那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了。
其次,如何翻譯?這就是翻譯學的方法論,一般說來,有直譯和意譯兩種方法,後來又發展為形似與神似的論戰,近來討論歸化和異化的文章多起來了。同時近年來,在“信達雅”論的基礎上又產生了“信達切”和“信達優”兩派。所謂“切”,就是切合原文,包括“形似而後神似論”“最佳近似值論”等在內,其實是“形似派”的延伸;所謂“優”,就是要用最好的譯語表達方式,而不是用形似的或對等的表達方式,除非對等的方式就是最好的方式,因此,“信達優”派可以算是“神似派”的延伸。文
學翻譯到底是應該“切”還是“優”呢?既然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實踐,那就來剖析一下我自己在翻譯實踐中的心路曆程,也許可以解決一些問題。
我想分析的例子是很多人認為不可譯的對聯,尤其是昆明大觀樓第一長聯,現在把孫髯翁的那副長聯全文抄錄如下:
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淩虛,歎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隻贏得:幾杵疏鍾,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上下聯各九十字,兩聯共一百八十字,即使是詞曲,也可以算是長調了。上聯下聯對仗工整,聯內還有對仗,很多的曆史地理典故,一眼看來,的確是很難譯成英文。
我是怎樣翻譯的呢?現在就來分段試譯吧。開始五個字“五百裏滇池”,滇池如要形似,可以譯成Dian Pond(Pool),但是pond太小,和五百裏不相稱,所以不如lake。滇是雲南的簡稱,如
果譯成Yunnan Lake(雲南湖),那就要和雲南的洱海搞混了,所以不如Kunming Lake(昆明湖)。昆明湖會不會和北京頤和園的搞混呢?頤和園的湖本來就是模仿滇池造成的,所以譯成昆明湖正好。滇池又名草海,所以也可譯為the Sea of Algae,但是sea又未免太大了。五百裏自然可以譯成five hundred li,但li字外國人不知道,不如改成mile(英裏),而英裏比中國的裏長。好在滇池並不真是四百九十九裏加一,不必譯得準確。字麵準確有時反倒不確,不如字麵上不求確,結果反而正確。所以“五百裏”可有三種譯法。後麵四個字“奔來眼底”奔來可譯為run、roll(滾滾而來)或roar(奔騰咆哮)。眼底可以譯為under or before the eye, into the sight or e in view。因此,第一句可以有三種不同的英譯文:
1.The Yunnan Pond of five hundred li around runs under(before)my eyes.
2.The Sea of Algae extending a hundred mile
s around rolls into my sight.
3.The Kunming Lake extending for miles and miles around roars in view.
第二句“披襟岸幘”是敞開衣襟、推高頭巾的意思,“喜茫茫空闊無邊”是看到一片遼闊無邊的湖水,不禁喜上眉梢,心潮起伏,也像澎湃的湖水一樣。這句可以譯成:
Wearing my hood high and throwing my chest out(or puffing up my breast),my blood flows up as the rising flood when I see the boundless water.(hoy I am, with swelling breast, to see the boundless lake!)
“披襟”有三種說法,out可以放在chest之前,但是為了和high對稱,就改放後麵了。“喜茫茫”也有兩種譯法,第一種形象生動,用blood和flood兩個雙聲疊韻詞來譯“茫茫”這對疊字,非常巧妙;這是從微觀上來看,若從宏觀上說,似乎不如第
二種氣勢磅礴。從語法的觀點來看,第二種主句的主語和現在分詞的主語一致。到底采用哪種譯法,就要根據下聯來確定了。
第三句“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這句寫滇池東西南北的地理環境:東邊的金馬山如昂首奔騰的神馬,西邊的碧雞山如迎風展翅的鳳凰,北邊的群山像蜿蜒的一字長蛇,南邊的叢山像翱翔的白羽仙鶴。全句對仗工整,東西相對,南北呼應,東西又和南北對稱,富有形美,幾乎不可能譯得形似,隻好意譯如下:
Behold! the Golden Steed galloping in the east, the Green Phoenix flying in the west, the Long Snake serpentine in the north, the White e planing in the south.
譯文加了“金”“碧”“長”“白”四個形容詞,都是原文內容所有、形式所無的詞語。有人可能認為是畫蛇添足,我卻覺得譯出了原文的對仗。知我罪我,隻好見仁見智了。
第四句前半部“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高人”和“韻士”,可以說是句內對仗,也可以說就是高雅人士。“選勝登臨”是說
:選個名山勝地,可以登高望遠,欣賞風景。後半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蟹嶼螺洲”也是句內對,可能是說像螃蟹或螺殼的小島沙洲,也可能是捉螃蟹或撿螺殼的沙灘島嶼。後者像是地理教科書中的話,不如前者有文學味。其實,這裏把小島比作美人的頭發在風中飄蕩,在霧中顯得朦朦朧朧,風鬟霧鬢又是句內對。如果譯成捉蟹拾螺,未免煞風景了。下半部的“萍天葦地,翠羽丹霞”也是句內對,又和前半的“蟹嶼螺洲,風鬟霧鬢”對稱。萍天並不是說浮萍長到天上去了,而是連天浮萍的意思,就是說天地之間的水麵上都長滿了浮萍和蘆葦,再點綴著翠鳥紅霞,真是美不勝收。這個長句可以試譯如下:
Brilliant talents, why not e to the height and enjoy the sight, visit the crab-like or shell-like islets, which look like beauties with hair flowing in the air or veiled in the mist, and what is more, duckwe
ed and reed outspread as far as the sky dotted with greehered birds and adorned with rainbow-colored clouds?
這裏,高人韻士合而為一,選勝登臨卻一分為二,而且height和sight是同韻詞,讀來更能感到對仗之美。蟹嶼螺洲也是合二為一,“風鬟霧鬢”又是一分為二,重複了like一詞,這是用重複來譯對仗。更有甚者,萍天葦地還是合二為一,翠鳥紅霞還是分譯為二,而且weed和reed又是同韻詞,這就是用音美來譯對仗的形美了。
上聯的最後一句“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用“莫辜負”統領的四個小句之中,第一小句和第二小句對稱,第三和第四小句對稱,第一、二小句又和第三、四小句對稱。更有甚者,這四個小句都和前麵的東西南北四個小句遙相呼應,對仗之美,真要令人叫絕了。前麵的東西南北都是實譯,這裏的“四”“萬”“九”“三”都是數字,卻是虛指,不必直譯。現將全句試譯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