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中的詩情
1950年我在巴黎學生會讀《人民日報》時,讀到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號召中國留學生回國建設社會主義的消息,於是進步的留法同學就開會響應號召。那時我們對社會主義的理解,隻是各盡所能,各取所值。回國後我才知道留學生要改造思想,所謂改造,就是用無產階級的立場和觀點,取代資產階級的立場和觀點。在北京外國語學院一邊教學,一邊改造了一個學期之後,我寫了一篇日記。
1951年9月5日(星期三)
回國九個月了。真正檢討一下,發現自己改造不多。挖根問底,原來還是在留戀過去。雖然理智上知道從前的錯誤,但感情上總覺得過去好,例如我明知美帝和法國不如新中國民主,卻還喜歡穿巴黎的羊毛背心;明知自己在法國沒有學到多少對中國有用的東西,但仍然暗暗以做留學生為榮;甚至盲目自大,對於新的事物,還是采取舊的態度:一聽報告,就不高興;談到政治,就想業務。毫不虛心接受意見;既不虛心,怎能和群眾打成一片?生活脫離勞動人民,怎麼會有無產階級思想?生活舒適,居然還以特殊為榮!如果小有進步,那不是追隨了學校中的名人,就是為了博取女性的歡心,有女同行,隻是為了掩蓋內心的空虛。虛榮啊虛榮!小資產階級的虛榮心,人民已經把它看得一
錢不值,我還把它當作寶貝珍藏起來。可笑啊可笑!
我回國前,隻知道新中國比國民黨的舊中國更有自由民主,並且誤以為新中國的自由民主和歐美是一樣的。改造之後,才知道西方國家隻是資產階級才有自由民主;而在新中國卻是無產階級有自由,有民主。這就是我九個月來取得的小進步。
至於學校中所謂的名人,當時可以說有三個:許國璋、王佐良、周玨良。他們三人都是我聯大外文係的同學,都比我高兩三班。許國璋出了名,因為他是第一個響應號召參加土改的教授,並且還入了黨。後來他出版了四本英語讀本,更是當時英語學生無人不知的了。《吳宓日記》1947年10月13日談到用許國璋校閱英文字典的事說:“(錢)鍾書力言索天章、許國璋二君之不可用。”可見錢先生原來對他評價不高,但他後來寫文章講究用詞,錢先生又說他文章寫得比王佐良好了。
王佐良在學校裏出名,是因為他參加了《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也入了黨。後來他出版了一本《英語文體學論文集》,隻是介紹英美和蘇聯關於文體風格的論文,並沒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還翻譯了一本《彭斯詩選》。我評論說,不如飛白的譯文更接近民歌風格,他不高興。我回國時,名聲不如他高,關於政治的問題,還是追隨他的。
周玨良在聯
大時,我把他看成外文係學生的典型:人很漂亮,西服筆挺,家裏有錢,和情人方緗形影不離。到北外後,他當選為北京市人民代表,得到全校雷鳴般的掌聲。同我和危東亞(聯大同學,北外教授)、韓惠連(法文係主任)、王桂新等去永川參加土改時,我們都在村裏工作,他卻是鄉領導。他還上天安門為毛主席和周總理做過翻譯。
我參加土改時,和沈從文先生同船從武漢去重慶。我早就讀過沈先生的作品,去海濱度假還是受了他的小說《八駿圖》的影響,不過讀時不知道小說中有聞一多先生等人在內。在聯大時聽過沈先生的講話,還在他的小同鄉蔣家見過他們夫婦和其子女,見到了他寫了一百封情書才追求到的夫人,覺得他們一家非常和藹可親。但在船上,隻見沈先生穿一件灰色長衫,一個人孤零零從船頭走到船尾。我想上去搭話,不料土改團有人告訴我,說沈從文有神經病,叫我不要自找麻煩。我自己出身地主階級,應該和剝削階級劃清界限,何必去接近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呢?於是為了站穩立場,我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第二年土改後回到北外,4月21日寫了一篇日記。
土改回來,遇見多少歡笑的臉孔,聽見多少親密的稱呼,握過多少熱情的手!但是自己想想:是不是當得起這些真摯的歡迎?是的,我忘不了
屋前堰塘岩影,忘不了林間小橋流水,忘不了農家爐畔夜話,但更忘不了的還是鄰村的慰藉鼓勵。我到底是為農民還是為自己?土改到底使我改了多少?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仍然占據著我的心靈。虛榮心還是沒有和我“打脫離”(四川話)。國外來鴻整天擺在桌上,《結婚》的法譯文在法國發表了,恨不得逢人就“擺”(四川話),全不實際!
張開你的雙臂來歡迎“三反運動”吧,把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徹底清洗!
所謂三反,原來是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對知識分子而言,就是思想改造。我在5月4日的日記中說:“我是一個由被壓迫階級爬上了壓迫階級的人,被壓迫時對壓迫階級不滿,但又羨慕他們的特權,爬上了特權階級時,特權階級已被推翻,於是對無產階級不滿,覺得不如被壓迫時自由,不如那時可有特權。”總而言之,我是理智上知道要改造,情感上卻留戀過去的自由生活,這就是我的矛盾。“三反”之後,我被調到香山外國語學院,住在乾隆皇帝的見心齋。1954年,我寫了四句即景詩:
雪壓綠枝白,葉落青山空,
月照小塘靜,風起高塔動。
50年代,一三五七九,運動年年有。鎮反,三反,肅反,反右,反右傾,每次運動我都挨批,每次也都過關,成了運動健將。
到了60年代,尤其是196
4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時候,我的思想感情都轉到無產階級方麵來了,於是又接著十年前那四句詩再寫了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