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願意當封建家庭的“管賬先生”,粟裕下定決心:我要到外麵去闖一闖。16歲少年的態度異常堅決:“討米也要走。”
為了實現自己保護窮苦老百姓的抱負,粟裕如饑似渴地學習。但父親粟亨周卻一心想讓他成為封建地主家庭的繼承人。粟亨周看到粟裕讀了幾年私塾,又上了幾年新式學堂,認為粟裕學到的東西夠用了,就把管家、記賬這些重要事情都交給粟裕負責。平常,粟裕放學回家隻做一些上街采購、下河挑水、打掃衛生等家務勞動,現在,父親把這樣重要的任務交給他,他本不想接受,但父命難違,也隻好勉強應允。從此,每天除了簡單的家務勞動外,他還要把家裏收入多少、支出多少、買了什麼東西等等,認認真真、仔仔細細一項項地記在賬簿上,每個月還要做一次小結,向父親彙報。粟裕的父親檢查賬目很認真,但對市麵的行情一點也不了解。所以,粟裕偶爾也做假賬騙他,而且很容易騙過去。例如,有的時候,債期到了,欠債的佃戶無力還債,或無力如數還清。粟裕很同情他們,就在賬上做假,或隻記不收,或多記少收,再用其他辦法把賬、款弄平衡了,佃戶還債的困難便圓滿解決了。
記賬、管賬這些事情對一個高小學生來說,並不複雜,卻很繁瑣,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因而嚴重影響了粟裕的學業,他常常不能按時上課、交作業,學習成績急劇下降,不得不留級。粟裕學習成績一向很好,留級使他感到很沒麵子,心情異常鬱悶。當時,粟裕的哥哥已經結婚,父親不讓哥哥管家,致使嫂子大為不滿,經常把無名怒火轉嫁到粟裕身上。更讓粟裕煩躁的是,父親不顧自己的反對,強行做主,給他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比他大兩三歲,還裹著小腳。他實在難以忍受來自家庭和封建習俗的束縛和壓抑。他覺得,要學到一點真本事,將來為民除害,保護窮苦老百姓,就必須衝破封建的枷鎖,到外麵去闖一闖。他在等待時機。
很快,機會來了。湖南省立第二師範學校設在常德,每年都到湘西各縣招生,招生時先由各縣組織考試選拔預備生,預備生到第二師範學校後再參加正式考試,擇優錄取。1923年冬天,會同縣分到兩個湖南省立第二師範學校預備生的名額。粟裕報名參加縣裏的預備生選拔考試,以優異的成績被錄取了。
粟裕舉著預備生錄取通知書興衝衝地跑回家,對母親說:“媽媽,我要到常德去念書!”
母親看了通知書,沉思了一會,遲疑地說:“孩子,現在外邊不太平啊,等到外邊太平一點再出去念書也不晚呀!”
粟裕決心已下,又擔心父親阻攔,隻好瞞著家人上路。1924年1月8日,他悄悄地離開家門,踏著寒冷而熹微的晨曦,義無反顧地朝常德進發。由於年輕沒經驗,他連路費都沒帶足。一路上,他風餐露宿,頂嚴寒,冒雨雪,艱難跋涉。
當時從會同到常德,經洪江坐船是最近的。沈從文先生在《沅水上遊幾個縣份》一文中曾這樣描述:“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貨以木材、桐油、鴉片煙為交易中心。市區在兩水彙流成一個三角形地帶,三麵臨水,通常有‘小重慶’之稱。地方歸會同縣管轄。湖南人吃的‘洪江柚子’,就是由會同、黔陽、漵浦各縣屬鄉下集中到洪江來的。洪江商務增加了地方的財富與市麵繁榮,同時也增加了軍人的爭奪機會。民國三十年來貴州省的政治變局,都是洪江地方直接間接促成的。貴州軍人盧燾、王殿輪、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用洪江為發祥地,終於又被部下搞垮。湖南軍人周則範、蔡钜猷、陳漢章,全用洪江為根據地,找了百十萬造孽錢,負隅自固,周陳二人並且同樣是在洪江被刺的。可是這些事對本地又似乎竟無多少關係。這些無知識的小軍閥盡管新陳代謝,打來打去,除洪江商人照例吃點虧,與會同卻並無關係。地方既不因此而衰敗,也不因此而繁榮。”從沈從文的描述中,洪江地理位置的重要和當時的繁榮可見一斑。
當粟裕步行100多華裏來到這個“小重慶”,準備掏錢買船票時,才發現錢不夠。沒辦法,他隻好給家裏寫信要路費,他在信中寫道:如果家裏不給我寄路費,我“討米也要走”!
粟裕的父母一見信,又心疼又著急,立即回信答應給他籌集路費、學費,要粟裕先回家“從長計議”。
粟裕接到父親的信,很高興。但又擔心父親變卦,怕回家後父親扣留他,就在離家10來裏的姑媽家住下,托人要家裏把路費和學費送至姑媽家。
父親立即派哥哥去接他,許諾說籌足錢一定讓他離家求學。粟裕這才放心回家。
父親沒有食言,盡全力湊足了幾十塊銀洋。臨行前,父親還鄭重其事地請來了親朋好友,特地為粟裕餞行。席間,父親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動了感情,拉著粟裕的手,潸然淚下。果然,這一別,竟成了父子的永訣。粟裕走後,粟亨周常常思念兒子。有一次,他收到粟裕的信和粟裕寄回的常德特產,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吃梨子。梨子是“離子”的諧音。第二天一早醒來後,他傷心地對妻子說:“我夢見梨子了,我再也見不到繼業朋了!”粟裕離家後,粟亨周因躲避國民黨反動派的迫害,在逃離家鄉的路上感染了風寒,不久便溘然辭世。
1924年1月中旬,粟裕第二次到達洪江鎮,搭乘沅江上的航船前往常德。
沅江是湖南省湘、資、沅、澧四大水係之一,全長1060公裏,“上捍雲貴,下蔽湖湘”,自古就是連接中原地區與雲貴高原的交通要道。它從貴州發源進入懷化,一路上巫水、氵舞水、辰水、酉水不斷彙入沅水。在巫水與沅水的交彙處,便是商號毗連、巷道幽深的繁華的洪江鎮。沅水邊風光靈秀的鳳凰山上曾留下少帥張學良孤獨的背影。文學大師沈從文也與沅水結緣,沅水賜予他經驗、靈感和智慧。在水中或岸上討生活的剽悍的水手、靠做水手生意謀生的吊腳樓的妓女、攜帶農家女私奔的兵士、開小客店的老板娘、終生漂泊的行腳人……紛紛來到沈從文筆下,給他的創作烙出鮮明的沅水文化與湘西獨有的地域文化色彩。他自己也說:“我雖然離開了那條河流,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
從洪江到常德,是得天獨厚的風景帶,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清澈見底的滔滔江水,鬼斧神工的奇石險灘,構成了秀麗不讓陽朔、險峻敢比三峽的自然景觀。
在舊社會,沅江流域土匪猖獗,商船一般不敢單獨行駛,要聚集上百條船才一起啟航,並且要有軍隊護送。為了等船,粟裕在洪江停留了一個多月。2月下旬,粟裕搭乘的船隊終於出發了,他們途經黔陽、漵浦、辰溪、沅陵、桃源,曆時半月餘,3月上旬到達常德。一路上,粟裕一邊聽老船工和同行的旅客講述沿江名勝古跡和風物傳說,一邊飽覽了沅江兩岸秀麗的景色,也目睹了兩岸勞動人民遭受殘酷壓迫剝削的苦難。
沅水,素以其灘多、灘陡、灘險、灘長而著稱於世,是湖南四大水係中最為奇特的河流。船隊在辰溪縣境內駛入一段S形航道後,即到達著名的險灘辰州灘。那些常跑常德、嶽陽、漢口的纖夫、船家、排工們,一提起它幾乎是談“灘”色變。這裏不僅灘險異常,而且是土匪經常出沒之處。辰州灘夾岸是青黛色的筆陡的山岩。野性囂張的沅水奔至這裏被擠壓得簡直發癲發狂,湍急而凶險的激流,激起的浪頭丈多高,掀起的漩渦好似一個個巨大的窟窿。數千年來,承傳著黔東南與湘西的野性和刁蠻的辰州灘,以其湍急與凶險之勢,為沅水的運輸業書寫著極為沉重、極其悲壯的苦難史。上水船過這裏時,纖夫雙手攀懸崖,船工弓腰撐彎竹篙捅岩成穴;下水船過這裏時,漩渦裏摔打,命在千鈞一發……粟裕被眼前凶險壯觀的場麵驚呆了,他還未回過神來,隻聽見“砰”、“砰”幾聲槍響,一股土匪從西岸的椿木灣衝下山來。
椿木灣遍布茂密的原始森林,1916年,北洋軍閥一個師的部隊兵敗潰散湘西,人槍散落民間,最後兵匪糾結在一起,在這裏安營紮寨,椿木灣就成了土匪的大本營。他們沿江設卡截船,搶劫財物,索要買路錢,氣焰十分囂張,過往的旅客和商人深受其害,叫苦不迭。土匪衝下山,喝令船隊停下,船家經常從這裏過,不敢不從,船靠岸停穩後,土匪蜂擁而上,一些土匪用鐵棍到處亂捅,裝在木桶裏的桐油嘩嘩地往外淌,貨主為了減少經濟損失,隻得趕緊把買路錢送上,另一些土匪則到旅客身上搜刮財物,遇到抵抗的,便被打得頭破血流。更可氣的是,護送這個船隊的一個營的軍隊,對此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任憑土匪胡作非為。粟裕看著這一幕幕“兵匪勾結”的慘劇,進一步加深了對貧苦百姓的同情和對舊軍隊腐敗的認識,搞一支保護老百姓的好隊伍的決心更堅定了。
沅江之行,給粟裕上了現實社會生動的一課,也在他腦海裏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至晚年他對這次旅行仍記憶猶新。
苦難的人民,腐敗的社會,進一步激起了粟裕求知的欲望和愛國熱情。
六、湖南省立第二師範也是民主革命的“搖籃”之一,在這裏,粟裕“決心將自己的一生獻給壯麗的共產主義事業”。
常德位於湖南省西北部,地處長江中遊洞庭湖水係沅江下遊和澧水中下遊以及武陵山脈、雪峰山脈東北端。東據西洞庭湖,與益陽的南縣、沅江湖汊交錯;西倚湘西山地,與蜿蜒在張家界的桑植縣及懷化沅陵的武陵山脈相承;北枕鄂西山地和江漢平原,與湖北鄂西土家族自治州的鶴峰、宜昌的五峰的山地以及荊州的鬆滋、公安、石首的平原相連;南抵資水流域,烏雲山脈是常德與益陽的桃江、安化之間的分水嶺。20世紀20年代的常德,雖是一個隻有10多萬人口的城鎮,但交通便利,市井繁榮,是湘西北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美、英、日等帝國主義把魔爪伸向常德,在這裏開辦了數家洋行,作為向湘西傾銷洋貨和掠奪西南各省資源的據點。由於地理位置重要,常德也成為各派軍閥的必爭之地,他們之間你來我往,連年混戰。帝國主義的掠奪和軍閥的混戰,激起了當地人民的強烈反抗和鬥爭,常德遂成為湘西的革命策源地和新思想新文化的傳播中心。五四新文化運動後,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和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常德反帝反封建的工人運動、農民運動、學生運動如火如荼,蓬勃發展。
就在這種形勢下,粟裕來到了常德。這時,省立第二師範1924年招生考試的時間已過,粟裕隻好另謀他策,等待第二師範下一年度的招生考試。恰好他有一位堂叔在二師教書,堂嬸也是一位教師,在二師附小任教。通過他們的關係,粟裕進入二師附小,在高小三年級當了一名插班生。轉眼三四個月過去,粟裕從二師附小畢了業,此時,離二師的考期還有半年,他又考入常德平民中學。這是個教會辦的學校,校長也是教會學校的畢業生,特別重視英語教學,以英語授課為主,每周40多節課,英語課和用英語講授的其他課程就有31節。此前,粟裕對英語聞所未聞,學起來非常吃力。但要強的性格促使他夜以繼日地讀書。想到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他更加發奮。當時,粟裕上課的教室就是課後的自習室,聽課的座位就是自習的座位。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他幾乎不離開座位,與同學之間也很少交往。很快,他就適應了這裏的學習環境。幾十年後,他還能成段成段背誦當時學習的英語,在與子女談到如何學習外語時,他以自己的切身體會告訴他們,學習外語就是要多開口,要像演員在舞台上那樣“目中無人”,多背多練,勤動口,熟能生巧。
雖然粟裕很快適應了平民中學的學習環境,但長時間沒日沒夜的刻苦學習,兩個月下來,他就累出了一場大病,咳嗽、吐血、脫發。在當時的條件下,他既沒有吃藥打針,更不可能住院治療,硬是憑著年輕力壯,臥床休息一段時間後,扛了過來,但究竟得的什麼病,他一直沒搞清楚。由於脫發,同學們都戲謔地稱他“癩痢頭”,後來,粟裕的頭發再未濃密過。大病之後,粟裕開始注意體育鍛煉,每天清早,同寢室的同學還在呼呼大睡,他便悄悄起床,到校園的操場上參加鍛煉,活動活動關節後,即繞操場跑5000米,不論風雨,從不間斷。除了緊張的學習外,他還積極參加體操、籃球等體育活動。不久,他的身體又恢複了以往的健壯。
粟裕到常德後,常德各界的愛國反帝運動日益高漲,粟裕也和同學們一起積極參加抵製英日仇貨等活動。平民中學附近有一所外國傳教士辦的教堂,粟裕常常和同學們前往教堂向在那裏做工和做禮拜的中國同胞宣傳,動員他們不買英日仇貨,不做洋奴才。
與小時候的頑皮、好動相比,大病初愈後的粟裕逐漸變得沉靜起來。他常常在沉靜中思考社會的現狀、國家的命運、人生的意義、青年的責任等等問題。他是抱著“搞一支保護老百姓的好隊伍”的願望出來闖一闖的,但殘酷的社會現實告訴他,要實現自己的抱負,光靠個人的努力根本行不通,他感到茫然、苦悶,不知道路在何方。有時,他就獨自一人抱一把月琴,撥弄琴弦,抒發心中的鬱悶,打發彷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