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請問......”原海平朝何子健的側影打了個招呼。由於夜梟所處的位置實在太明顯，原海平的問題還沒說完就馬上住了口。
“你在這兒啊！”好似突然發現何子健右側的三花貓一般，原海平的驚喜之情溢於言表，向著夜梟緩步走了過去。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但努力壓低呼吸的聲音，也讓說話的節奏不緊不慢，甚至帶著輕鬆隨意的餘韻。
原海平一路過來跑得太猛，讓他的肺部撕裂般疼痛不已，如果把肺比作風箱，那風箱的蒙皮已經快破了。
原海平的肌肉緊繃，頭腦中推演著等下從哪個角度卡住這孩子的身體比較合適，總之要先把他從圍欄上拽下來再說。
隨著身後輕緩靠近的腳步聲，何子健在餘光中看見一名陌生男子，相貌儒雅雋秀。他的上衣顏色極淺，月光下近乎象牙白，薄薄的衣料在夜風中獵獵鼓動，像船上漲滿的風帆。
何子健對陌生人下意識心生警惕。雖然他應該無所畏懼了，然而，無論這人想拉他回來還是推他出去，或者說救他於危險境地還是索性成全他——去尋死，都屬於違背他個人意願的範疇。
這一次，要完全掌控！
即便是尋死，也要按照自己想要的節奏進行，包括時辰、天氣、以及其他所有無關緊要的細節。
隻要這人再靠近一步，何子健就打算警告他。抗拒的話尚未出口，他眉頭就先皺了一下，身體也明顯繃緊了。
原海平停下腳步，雙手撐著膝蓋喘了一會兒，又稍抬起頭，遠遠地呼喚：“小貓咪，跟我回家吧！明天再幫你找主人。”
“喵~”夜梟原地不動。
“我先緩緩，小家夥跑得太快了。”原海平看樣子已經累得直不起腰，索性席地而坐。
原海平聽見何子健對腳下仿若無底的幽暗空間說：“它是我鄰居的貓。”四周的空間像有實質，從他近處傳來空寂的回聲。
“你認識這隻貓？那太好了！”原海平語氣中有明顯的喜悅。
原海平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說話簡短利落，而且，他是蕭瀟的鄰居，也認識夜梟。原海平望了夜梟一眼，想起幾分鍾前的一路狂奔，心道：難道夜梟是拚命跑過來救人的？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你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吧？”原海平問。過了兩三分鍾，何子健才低低“嗯”了一聲，並沒回頭，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剛剛原海平的問題。
“出來夜跑嗎？”又過了兩三分鍾，原海平問。又過了許久，還是一聲“嗯”，像是作答。
對於這樣的交談，即便很有禮貌的人，必定也是打個招呼就告辭了。原海平偏不按常規套路走，他完全不嫌何子健的回答敷衍，甚至滿意地對著他的背影點了點頭，因狂奔而泛紅的臉上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色。
“出來夜跑卻在這裏坐著，是跟家裏人鬧別扭了吧？”原海平語調安穩、聲音柔和，聽起來像個鄰家的大哥哥。
何子健沒想到此人會跟他閑聊。他愣了一下，卻發現那人無論聲音還是語調，都不使他反感。右側的三花貓離他更近了些，透明的眼睛注視著他，兩隻不一樣顏色的貓耳輕輕轉動。
“喵~”
貓的平衡能力真是驚人，就在這窄窄的圍欄上，貓亦能如履平地，甚至時不時抬起一隻前爪舔幾下。何子健忽然想看在這隻三花貓的麵子上，跟那人聊幾句，畢竟這是他此生說的最後幾句話了，就權當跟這短暫且失敗的人生道個別吧！
“怎麼敢鬧別扭？我爸很壯，能把我揍死。”何子健說。
“你會長大，他會變老，總有一天，他不會再打你，甚至還要依賴你。”原海平說。
何子健沉默了，他沒想過父親會變老，小時候父親可以輕易把他舉過頭頂，現在父親的大手也能輕易在他手臂上箍出青紫的痕跡。父親老去時會是什麼樣子？他的力量會隨老去消失嗎？
說什麼“甚至還要依賴你”？何子健感到一陣惡心。
“現在揍我、罵我，老了依賴我，這可能嗎？”何子健不明白。
“嗯，是個好問題。”原海平沒急著回答，安靜地沉默著，像是也在思考這問題。
“他沒法依賴，我太差勁了。”何子健低頭看著自己文弱的雙手和細瘦的手指，使勁搓了搓。
冷淡的月色再無浮雲遮擋，終於羞澀地照徹了黑夜。
“這個世界，二分欣喜，八分憂傷。為得到二分欣喜，付出全部的力氣和運氣，卻收獲八分憂傷。要說差勁，都半斤八兩吧。”原海平說。
二分欣喜……八分憂傷嗎？何子健想到那些孤單的淩晨，他的手指輕撫過飛機模型的觸感，那何止二分欣喜？那是滿溢的幸福啊！
就像他此刻難以抑製的再次溢出眼眶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