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庭的第一天總是由雙方的律師們致開場發言。法官說過幾句之後,代表公訴方出場的泰勒·卡克斯便躊躇滿誌地站了起來。泰勒一氣兒講了三個多鍾頭,無非是指控被告人何達富如何喪心病狂,因為妻子違背他的意願棄他而去,遂驟生殺人念頭,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執法機關的大門口,將被害人當眾擊斃。泰勒發言的過程中,葉小坷偷偷打量了幾次坐在陪審席上的三位華人陪審員,見其神色之間皆是憤憤不平。
泰勒·卡克斯對時間的把握恰到好處,當他說完“謝謝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時,牆上的石英鍾正好指到十二點,法官似乎想也沒想即宣布休庭。葉小坷想看一看圍在樓前的那些示威者是不是還在,便接受了泰勒的邀請,和他一起去廣場對麵的一家餐館吃午飯。
兩個人沿著樓內長長的過道一路走去,葉小坷不時地感受到一些帶了敵意的注視,偶一回眸,發現都是來自自己的同胞。兩個人剛跨出大門,一群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記者突然蜂擁而至,堵住了他們的去路。倏忽之間,便有四五隻話筒伸到了麵前,照相機也隨之“哢嚓哢嚓”數十聲連響。幾位記者爭先恐後劈頭蓋腦地拋出了一大堆事前擬就的問題,葉小坷嘴裏囁嚅著“無可奉告”剛想奪路而逃,卻聽見泰勒·卡克斯開始對著話筒侃侃而談。泰勒顯得平靜、自信、很有經驗,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微笑著逐一回答記者們的提問。葉小坷在一旁走不是,留不是,隻恨不得有一條地縫能讓她立時就鑽了進去。事實上,葉小坷不是沒有料到會有記者們如此這般地攔路剪徑,她已經準備好了如何應答,甚至還對著鏡子操練過自己的神態舉止。然而,早晨大樓台階前的那些示威者,陪審席上的那些憤懣之情,還有剛才過道裏的那些不友善目光,使葉小坷在半日之內忽然明白,所謂“眾怒難犯”,指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和自己這方是不是占理兒全無關係。
午飯後回到公訴席,葉小坷便有了 一種如芒在背的不安。剛才進來的時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發現旁聽席上的中國人比上午多了許多。不過還好,下午是被告方的開場發言,字字句句都是在替作案人鳴冤叫屈,講何達富如何地被逼無奈,先是那個毫無廉恥之心的騙婚婦,後又昏庸無能胡亂斷案的法官,講這個老實人的心理衝突如何地愈演愈烈,竟至在沉默中爆發,最終采取了鋌而走險的極端行動。休庭的時候,人們的臉上都現出揚眉吐氣的舒展表情,葉小坷也汲取中午的教訓,趕在眾人之前,低著頭迅速從大樓的側門溜了出去。
第二天就不同了,案子重又回到了公訴方手裏。泰勒·卡克斯在法庭上一個接一個地傳喚證人:三位最先趕到現場的法警、在場的目擊者以及參與辦案的鰵察們。法庭大樓前那血腥的一幕在證人們的嘴裏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案犯如何舉槍射擊,被害人如何倒地,血肉如何地飛濺,鮮血如何地從傷口噴湧而出,又如何地在地上蔓延開來,順台階潺潺而下……越來越生動,也越來越形象。每當泰勒問:“你能向法庭指出凶手嗎?”證人便從證人席上抬起胳膊——通常是右胳膊——伸出一個手指頭,直端端地指向坐在被告席上兩位律師之間的何達富,義正詞嚴地說:“就是他!”葉小坷便看見何老伯渾身一哆嗦,整個人頓時佝僂下去,萎縮下去。葉小坷心裏不禁一陣難受。
葉小坷照例在休庭的時候避開眾人從側門悄悄地走了出去。星期五下午,沒事兒的都放得早,才不過四點半,停車場上的車已經所剩無幾。
葉小柯朝著自己的泊位走過去,無端地感到了一種異樣。她先是覺得那車遠遠地瞧著有點兒奇怪,走近了細看方知,是有人在車身和車窗上胡亂塗抹了一些黑乎乎如汙泥般的髒東西。及至掏出車鑰匙開門時,才發現幾個鎖眼兒都已經被人灌過膠水封住了。葉小坷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報警,自己走出兩個街區,在大街上招呼一輛出租車回家。
50
葉小坷進門的時候,喬蕎正在廚房裏戴著耳機拌沙拉。也許是小孩子適應能力特別強,離開香港剛剛兩年,喬蕎已然成就了一副小老美的脾胃,見天兒地要吃熱狗漢堡包。葉小坷偶爾塌下心來,認認真真地燒幾個中國菜,小姑娘卻不是很有興趣,隻浮光掠影,蜻蜓點水般每樣象征性地碰一碰。過兩三個小時就嚷嚷餓了,再從冰箱裏找出麵包奶酪火腿等物,給自己做一份三明治。
喬蕎朝著牆上的電話努努嘴:“有你的message(電話留言)。”葉小坷一麵換衣服一麵撳下播放鍵,是楚亞寧的聲音:“小柯,挺忙的是吧?這事兒我想了想,還是跟你言語一聲的好。昨兒晚上,何達富家的窗玻璃讓人給砸了,還叫了警察。咳,我看這案子,且沒完呢。好,咱們回頭聊,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