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柯記起不久前看過的一本書,作者是加州某大學校長。這位哲學博士在書中倡導一種“灰色思維”,說人世間有好多事情原本並不是非此即彼,黑白分明的。隻因為人們沒有時間作深入細致的思考,抑或為了迎合某種目的,抑或習慣使然,而在下結論的時候一刀兩斷,非劃出一道清清楚楚的界線來。事實上,人也好,事也好,大多是不黑不白,既黑且白,或者白中有黑,黑中有白的。這種黑白相間的效果便產生灰色,所謂“灰色思維”即由此得名。葉小坷想,眼下這樁案子亦是如此。凶手是何達富,但他本人卻非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也算得是一位受害者。而被殺的丁玉嫻,雖然屍骨未寒即遭到世人的口誅筆伐,卻也有她自己的難言之隱。
葉小坷想,等什麼時候空下來了,運用“灰色思維”剖析幾宗類似的案子,應該就是一篇不錯的論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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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河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多的華人進入同一個陪審團,十二名成員中竟然有三人。文化程度最高的是一位寵物診所的大夫,還有一位果汁廠的化驗員和一家中餐館老板。
葉小坷自己接過的案子中還沒有大到要請陪審團的。但她好歹也算是司法界的圈中之人,經常在法院進進出出,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美國的華人大多不問政治,隻顧埋頭做自家的學問,或經營自家的生意,但凡遇到陪審團之類由政府派下來的差事,能躲則躲,能推就推,避之唯恐不及,哪有像這次的何達富殺妻案,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往裏鑽。他們想進陪審團來幹什麼,葉小柯心裏是再明白不過了,無非就是覺得何老伯冤枉,要把他的刑往盡可能輕裏判。
更令葉小坷意想不到的是,正式開庭那天,法庭大樓前麵居然來了近百人的華裔示威者。
那天是星期四。因為是開庭的第一天,又是葉小坷經手的第一樁刑事案,也是她到地區檢察長辦公室上班以來第一次在法庭上露麵,這麼多的“第一”碰在了一起,葉小坷不免特別興奮,也特別小心。她比平日早一起了一個小時,為自己和喬蕎準備了一頓豐富的早餐,然後讓女兒替自己化了淡妝。葉小柯幾乎從不化妝的,尤其是在白天,除非出席一些非常正式的社交活動,比如婚禮,或需要穿夜禮服的宴會等等。她和他們那一代中念到了博士的女人們一樣,盡管留了洋,盡管置身於美國的花花世界,卻對胭脂粉黛之類的事十分的不在意,也不在行。倒是喬蕎進了高中後,校方的Dress Code(學生著裝規定)允許女生們化妝了,小姑娘便跟終於盼到了似的,先是急不可待地纏著葉小坷帶她去穿了倆耳朵眼兒——法律規定,十八歲以下的孩子在身上的任何部位打孔穿眼兒,譬如耳朵、鼻子、眉梢、肚臍等等,都必須有家長陪同並簽字——從此成天價掛著一對咣裏咣當的大耳環,又很快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描眼影,畫唇線。葉小柯有時會忍不住說一句,“瞧那一張臉,畫得跟個鬼似的”,但心裏也承認,喬蕎在這方麵確實比自己開化多了。
葉小坷讓喬蕎給她使的都是色調偏淡接近膚色的化妝品。又 挑了一身深灰近黑、帶了暗色條紋的西服套裙和一雙黑色髙跟鞋。這在葉小坷也是一個例外,她很少穿高跟鞋,除了因為對穿著不是十分講究外,也不想受那份罪。不過她知道,今天她的大部分時間隻是坐在公訴席上,很少有需要站起來的時候,更不必來回走動了。根據分工,公訴方的開場發言、陳述案情和傳喚證人都是由泰勒·卡克斯出麵操作。葉小柯要一直等到被告方聽證時,才對那些出庭指責丁玉嫻的證人們進行交叉取證。或者說,她在這場官司中的任務就是,反駁被告方可能施加在丁玉嫻頭上的罪名。
等葉小坷穿戴齊整下得樓來,喬蕎便很調皮地用了一種極其誇張的口吻嚷嚷道:“哇塞,葉大律師!”在這以前,雖然有很多人曾經“葉大律師”長、“葉大律師”短地叫過,但在喬蕎,這還是第一次。葉小坷淺淺一笑,心中漾滿自信和自得。
葉小坷就是懷著這樣的好心情,在法庭大樓側麵專為律師們畫出的停車場裏泊了車,又從後廂取出簡易行李小拖車,將兩隻裝有丁玉嫻檔案的文件箱架在小拖車上捆紮好了,這才拖著小車,在有些不習慣的髙跟鞋一片“咯噔咯噔”聲中,沿八字形撇向大樓兩側的輪椅甬道,朝法庭大樓的正門走去。
法庭大樓前麵栽了一溜兒筆直的雪鬆,約摸二層樓高。透過樹間的縫隙,葉小坷隱隱看見大樓前的台階下麵似是有人舉著一些花花綠綠的標牌,隻是隔遠了,看不清上麵寫的字。美國人常常有事無事到各個政府辦公樓前示威,或是要求點什麼,或是抗議點什麼,在這裏可算得家常便飯,尋常風景,本不足以為奇。等葉小坷離得近了,才看出有些牌子上寫的是中文。最大的是五塊緊挨在一起的牌子,上麵各書一字,連起來就讀成:“何達富無罪”。葉小坷心頭一驚,再一細瞧,還有的寫著“丁玉嫻惡有惡報”等等,更多的則是內容與之相近的英文。示威者們暫時還非常安靜,隻是舉著牌子來回踱步,或坐在台階上相互竊語。葉小坷知道,他們通常要等到被告和律師們經過他們那裏入場時才會高聲呐喊起來。但是現在,周遭業已聚集了不少圍觀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