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嫻後來對葉小柯說,她決定跟著何達富來美國,倒真不是看上了他的錢財。隻想著他從沒結過婚,心裏便少了幾分別扭。又覺得,如果能離開那塊摟不親抱不熱、隻會惹她觸景生情傷心落淚的土地,倒是最好不過的。前夫的骨灰早就送回了上海,丁玉嫻對香港已然沒什麼可眷念的,唯一放心不下的隻有兩個孩子。她告訴葉小柯,還是在香港剛剛見過兩次麵,開始論及婚嫁的時候,她就和老何說好了,女兒今後是一定要帶去美國的。至幹兒子,已經成家立業,娶妻生子,自應另當別論了。
丁玉嫻說,她從來沒有向何達富提出過任何關於財產的要求。還是在他們新婚燕爾,老何領著她滿世界串門兒。老何的朋友大多是和他一樣的台灣老兵,做的都是藍領行當,誰家也找不出比丁玉嫻更俏麗更帶書卷氣的媳婦來。所以每到一處,老何的耳朵裏必被灌滿了或雅或俗的各種讚譽之詞。有一天晚上老何喝多了,心裏頭又著實歡喜,回家的路上便嘮嘮叨叨地說,要和丁玉嫻白頭偕老。還說丁玉嫻比他小出一輪,人又不笨,現在就要開始教她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等有朝一日自己做不動了,丁玉嫻便是何家的掌門奶奶。丁玉嫻懶散慣了,原本對這些事並不感興趣,隻當又是他酒後胡言,真就沒有往心裏去,哪知何達富第二天酒醒之後,又將同樣的話說了一遍。等過了一個星期,便挑了一個廠子裏沒有要緊事的日子,真的就帶著丁玉嫻去了市政廳,把房子的戶主和洗衣坊的業主都添上了妻子的名字。
再說丁玉嫻這邊,初到異國他鄉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去,無窮無盡的煩惱便堵滿心頭。不為別的,皆因何達富人雖老實,卻是一個文化不髙的大老粗,不僅和丁玉嫻的前夫有著天壤之別,而且和她的家庭、她的孩子,還有周圍這許多年來結交的圈子裏的人全不是一回事。盡管在香港見過兩麵,丁玉嫻也多少有一些思想準備,但萬萬料想不到,真正一天一天地過起日子來,卻是這般地難忍難熬。
說起他們離婚的事,據丁玉嫻的女兒講,她媽媽嫁過來不到半年,就想著要走。是她吵著鬧著非要媽媽先把她的移民辦好了再說。這一辦就是一年多。等女兒終於過來了,丁玉嫻開心了一段時日,但到底還是擱不住,於是又舊話重提起來,當然沒敢跟何達富提,隻在背地裏和女兒嘀咕。女兒小小年紀,在世故人情方麵卻是一個鬼機靈,比丁玉嫻多了不止一百個心眼兒,說媽媽你已經苦苦地熬了一年多了,何不再忍一忍,等過了兩年的坎兒再說。女兒指的是美國移民局的規定,凡靠著結婚辦綠卡的,如果在不到兩年裏就離了婚,那綠卡便會自行作廢。丁玉嫻是這麼一個女人,小時候聽父母的,過去聽前夫的,現在老了,又聽孩子們的。便依女兒所言行事,挨過了年底——她和老何是在十二月結的婚。
丁玉嫻不動聲色地跑了一趟市政廳,花十美元買來一份《離婚申請表》。因為是英文,又厚,連表格帶說明總共五十多頁,她便讓女兒幫著逐項填寫。別的還好說,兩個人沒有孩子,美國又不興過問離婚的緣由,認為那是兩口子之間的私事。唯一搞不清爽的就是財產分割。丁玉嫻說,我知道支票上麵也印了我的名字,女兒說,那銀行裏的錢就應該一人一半了。又問房子,丁玉嫻說不知道,但好像記得在什麼文件上簽過字。母女倆便在家裏翻箱倒櫃一通忙,卻什麼都沒找到。女兒私下裏一打聽,才知道在美國,無論什麼樣的文件都是可以到市政廳的檔案室去查的。這一查,便如同挖出了一個金娃娃。不但房契上麵有丁玉嫻的名字,連洗衣坊也有她一半的股份。
女兒說,媽媽你得請律師了。你本來就擔心他不會放你走,現在看來,你要是跟他協議離婚,準保打破腦袋也得不全你那一份。丁玉嫻有些猶豫,女兒又說,這一點兒也不違法,不拿白不拿,再說你也是這個歲數了,連養老的錢還沒著落呢。你不為我們想,也該為你自己想想。丁玉嫻這才幡然醒悟,想自己是顧頭不顧尾了,光琢磨著怎麼離婚,卻忘了考慮離婚以後怎麼生活。於是,又聽了一回女兒的話,打電話和葉小柯約了時間。
…………
葉小坷推開跟前的文件,疲憊地合上雙眼,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鼻梁上輕輕搓揉按摩。這還是上小學時老師教的眼睛保健操,多少年了,都成了習慣。
葉小坷心裏有了幾分底。丁玉嫻確實算不上一個“邪惡女人”。說實話,她這一輩子也不容易,和他們那一代中的大多數人一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老是被命運開著不大不小的玩笑。葉小柯不是一個信命的人,但丁玉嫻一生蒼涼,臨到老了剛想要順手撈一把不義之財,便連性命也葬送了,你說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