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葉小坷聽到泰勒·卡克斯一款一款地道出了她的經曆,心頭又是一喜。這就是說,他們已經調查過她的背景和資曆,準備正式接納她了。葉小坷可是知道進檢察長辦公室有多不容易,難得空出一個缺來,寄求職信申請的人能繞著法庭大樓外的廣場排三大圈長隊。就算在第一輪淘汰中能幸免於難,還有接下來的那些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麵試,不厭其刁不厭其怪的問卷,令好多人往往過五關斬六將,脫掉了幾層皮,到頭來也隻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但等到下一次再有機會時,這些落榜者仍然會厲兵秣馬、躍躍欲試。因為檢察長辦公室就是一個門檻,一個台階,隻有跨越了這一步,你才有可能升到那些政府部門中令人羨慕的位置上去,比如檢察長,比如法官,等等。雖說葉小坷性情淡泊,與世無爭,從不以功名為念,但有這等送上門來的機會,又何樂而不為呢?
葉小坷從文件櫃裏翻找出所有關於丁玉嫻的檔案和錄音磁帶。從為她女兒辦移民的第一次麵晤開始,一頁一頁往下讀,直到最後一頁法庭下達的正式離婚判決書。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不單是丁玉嫻在美國全部經曆的寫照,也濃縮了她的一生。葉小坷手勤,筆頭也快,每次與丁玉嫻見麵時都詳細記錄了她們之間的問答、對話。因為兩個人常常是泛泛而談,交談中的許多內容在辦理移民和離婚的過程中都沒有派上用場,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現在用了心細細地重新讀來,便有了與往常不同的感受。
丁玉嫻是在上海長大的,高中畢業正碰上文化大革命,因為家庭出身不好,不敢跟同學們一道上山下鄉,便趕在學校派人上門動員之前把自己匆匆忙忙地嫁出去了。丈夫是哥哥在大學裏的同學,學的是工科,卻喜歡文學藝術,頗有些才氣。也是因了“文革”的緣故,還沒畢業就被發配到了貴州的大山裏去搞三線建設。丁玉嫻本來是不舍得離開上海的,無奈家中的老房子被造反派沒收,二家三代擠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亭子間裏,實在是沒有立足之地。
丁玉嫻在貴州一呆八年,養了兒子,做了八年的家庭婦女。別的家屬都會到食堂或采石場找點零活兒補貼家用,但是丈夫心疼她,不叫她出去,還常說上海的女人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更何況從小嬌生慣養養尊處優的丁玉嫻了。好在婆家還算寬裕,每每寄些錢來,也順帶捎來些上海流行的“奇裝異服”,逢到端午中秋,還會有城隍廟的粽子、杏花樓的月餅。過了好多年,丁玉嫻仍時常和兒女們講起,每次郵遞員在她家門口高喊: “丁玉嫻,蓋章!”左鄰右舍的女人們便會探出頭來,用了羨慕的目光盯牢她手裏的包裹,努力地想猜出其中的內容。丁玉嫻講完總不忘加上一句:“在貴州人的眼裏,上海就跟美國一樣。”
丁玉嫻跟著丈夫到香港的時候,兒子已經上小學了。夫妻倆原本是想回上海的,跑了兩年都沒有辦成,公公和婆婆就說:“要不往香港試試?”一試,還真成了。丈夫雖說進過大學,但隻念到了二年級,最要命的是英語,除了“哈囉”一句不會,隻好在親戚開的一間碼頭貨棧裏打打雜。丁玉嫻本來也想出去找事做,無奈很快又懷孕了,不到兩年,家裏添了個女兒。丁玉嫻有時候忍不住要發幾句牢騷,說:“講起來好聽哦,香港,日子過得還不如貴州適意。”不過總算他們夫妻感情不錯,畢竟是患難過來的,到後來過習慣了,也還能似從前一般,於茶餘飯後談詩論畫,撫琴弈棋,在捉襟見肘的拮據中享受一份難得的情趣。
慘就慘在連這樣的日子也沒能過得長久。兒子上高中的第二年,從大海上吹來一股極強勁的台風,掀塌了貨棧,梁折瓦崩,把丈夫給活活地埋在一片破磚碎礫斷垣殘壁中了。保險公司的賠償金發下來的時候,正值兒子考大學,丁玉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便將所有的錢一個銅鈿不剩地替兒子繳了學雜費,她知道這也是丈夫的畢生心願,隻盼著兒女們能受到不錯的教育,今後比父輩混得出息些。等那場台風的印象在人們的記憶裏變得模糊起來了,就有熱心的熟人朋友開始起勁地給丁玉嫻介紹對象,其實應該叫做老伴兒更合適,見過的幾個,全都上了一把年紀,全都透出些許龍鍾老態,這倒也罷了。或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吧,丁玉嫻過去的日子窮是窮點,但她始終懷念已故丈夫的那股子儒雅勁兒,便也始終挑不上一個稱心如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