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鍾節目一完,李晉川起身告辭。韓露送到門口,李晉川說:“天涼了,別出來。”弗萊斯地處聖奧昆峽穀,早晚溫差大。像這樣的初夏時節,中午往往烈日炙人,等到太陽一落山,那寒氣便能夠穿透衣服直刺肌骨。
李晉川並不急著走。他站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跟你在一起的感覺真好,真的。”伸手似乎想碰碰韓露的臉,手卻停在了半空中。然後一轉身,倏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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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露眼見著李晉川的背影一拐彎,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心裏怦怦亂跳。抬手摸摸自己的臉,竟然有些發燙。
韓露打小兒就知道自己長得招人疼,可那些讚美之詞大都是從周圍的女人嘴巴裏講出來的,比如父母輩的嬸嬸阿姨,或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閨中好友。說實話,自從懂事以來,還沒有哪位異性敢在她麵前像這樣明目張膽地表示關愛和親熱。記得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個男孩子,早晨經常躲在韓露家附近的燒餅鋪子裏,瞅見韓露出門上學便拿著兩隻剛出爐的燒餅跟過來,一路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偶爾也和韓露搭訕幾句。那時候,韓露未來的丈夫去了西班牙,兩家老人的言談中常常把他倆的名字扯在一塊兒。雖然還沒人正式跟她提起和劉煒的親事,但韓露心裏明鏡兒似的。後來那男生臨上大學前送給韓露一本極精致的日記本。男孩子喜歡文學,上的是中文係,在日記本的扉頁題寫了一首讓韓露似懂非懂、捉摸不透的朦朧詩,裏麵還夾了一張照片。韓露很珍惜地把詩念了一遍又一遍,念多了,便品出一股子淡淡的憂傷。韓露不喜歡這種情緒,於是又很珍惜地把日記本放在了她一 隻箱子的最底層。直到現在,那隻上了鎖的箱子還擱在她父母家中的壁櫥頂上。
嚴格地講,韓露並沒有真正談過戀愛。韓露自小就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兩家父母商定的婚事,其實她在心頭早就認可了。兩個人小時候的那段青梅竹馬幾乎沒給韓露留下什麼印象,倒是和別的小朋友之間還有些有趣的記憶可尋。劉煒小的時候叫劉瑋瑋,比她大了五歲。韓露還在牙牙學語時,劉瑋瑋就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隻是因為他身份特殊,又引出了戶口等等一係列的問題,周圍的學校都不願意收他。那時韓露的父親被下放到了一家工廠,一邊改造,偶爾也在人家忙不過來的時候去廠醫務室坐坐班。工人們打聽到了這個“牛鬼蛇神”的來曆,每當韓露父親看門診時,門口便排起了長隊。也有一些不方便直接出麵找老韓大夫的人,多半是廠革委會成員,便在晚上下班後悄悄到韓家求醫。這裏頭就有一個人的老婆是某小學的原副校長,後來又被造反派給結合了。通過這層關係,劉瑋瑋總算可以每天跟著韓露爸爸轉三次車,到北京東南郊一所小學校裏念書了。劉瑋瑋做小學生的第一天,便擅自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劉瑋,他不喜歡人家 “瑋瑋”“瑋瑋”地叫,活像個女孩兒名。但韓露爸爸說不行,名字是你爹媽給起的,還是等你爹媽來了再改。劉家三個孩子的名字中都帶了一個“瑋”字,那是從部長夫人的芳名裏借用的。多年後,劉瑋瑋終於如願以償地從他的名字中去掉了一個瑋字,又嫌剩下的那個瑋字還是缺乏陽剛之氣,於是索性把玉旁換成了火旁。
別看劉瑋瑋小小年紀,心事可不輕。部長夫人帶著大兒子劉新瑋去江西的“五七幹校”之前來過韓家,劉瑋瑋由此知道了他的父親被關進了“牛棚”,還有一個姐姐劉瑋麗,剛滿十五歲就去了東北的兵團,一家人天各一方。從韓露開始記事起,劉瑋瑋就是一副悶悶不樂鬱鬱寡歡的樣子,不愛笑,喜歡獨處,時常一個人呆呆地想心事。他很少和其他孩子玩,也不太關心身邊的人和事。幾年下來,他和韓露說過的話全部加起來,恐怕用一隻手的指頭就能數得過來。韓露記得爸爸媽媽常常在晚上悄悄地議論,生怕自己不經意間冷落了無家可歸的劉瑋瑋。
終於有一天,老部長伯伯把兒子領走了。那天晚上,韓露媽媽炒了好多菜,兩個爸爸喝了好多酒,韓露聽見他們提到好多次“鄧小平”。後來才知道,是鄧小平複出,各部委的頭頭腦腦們也相跟著複出了。劉瑋瑋走了,但逢年過節老部長還帶著他過來串門,或是把韓露全家請到部長府上。兩家人還一起去過鄉下看望保姆,那時候老太太已經重病不起,迷迷糊糊,到走的時候也沒認出客人們都是誰,但老部長還是在那一次替保姆的兒子辦妥了進城當工人的事。
劉瑋瑋,也就是劉煒,長大了,不再沉悶憂鬱,卻仍舊沉默寡言,顯得比同齡人早熟。這時的韓露也已經出落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部長夫人每次見了都要拉著她的手兒仔仔細細地打量半天,又評頭品足地誇獎半天,誇她的眉眼兒,誇她的身段兒,更誇她規矩懂事,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和教養。兒子還遠在歐洲,部長夫人就大包大攬地要做成這門娃娃親。韓家父母雖說敬重老上級,卻終不願讓眾人覺得是自己攀了高枝兒,所以一開始並沒有答應,隻說女兒還太小,認真念書要緊,不可以分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