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風疙瘩
報上登載了一篇題為《空調吹出“狗風疙瘩”》的稿子。這“狗風疙瘩”為何物?
“狗風疙瘩”是武漢的方言詞,指一種皮膚病,是由於過敏反應使局部皮膚突然成塊成塊地紅腫發癢,學名為“蕁(音‘尋’)麻疹”。因為患者好像有被“蕁(音‘潛’)麻”刺激得難受的感覺,故稱。然而,這種病一般跟“蕁麻”無關,而是另有多種原因,民間通稱“風疹塊”,《本草綱目》稱之為“風疹”,有的地區稱之為“風丹、風坨、風疙瘩、鬼風疙瘩”等,都離不開“風”字。
中醫認為,“風”為外感疾病的先導,常與其他病邪結合致病,如風寒、風熱、風濕,
“鬼風疙瘩”帶有濃重的感情色彩,武漢可能因為“鬼”字刺耳,改用了同聲母的“狗”字。這麼一來,卻又叫人不好理解。這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武漢人對鬼和狗有不同的態度。
邇不~、~乎、~閑
《武漢方言詞典》有一個條目“耳”,標明同音字,意思是理睬,用例有“說他他總不~”、“他不大麼~人”、“我才懶~得咧”。此外,還可作為語素構成“~乎”(舊)、“~閑”(新)。
《漢語方言詞彙》“理”條下的武漢作“耳”,編者注:“耳,本字為邇,兒氏切,近也。”
查《漢語大字典》,字頭“邇”的第二個義項是“接近”,所舉書證有《書·仲虺之誥》的“惟王不邇聲色”,韓愈《釋言》的“公正則不邇讒邪”,錢蝶《憫黎詠》的“狼毒不可邇”。理睬正是接近的方式,兒童語言就是“纏”。
放搶
《躋春台·雙金釧》:“酒席辦來真妥當……男女濟濟如放搶,菜兒包起隻哈(喝)湯。”
《<躋春台>方言詞語研究》釋“放搶”:搶奪,此處比喻吃東西像放出來搶東西一樣。
武漢也有“放搶”的說法,如:“這哪裏是買,簡直是放搶!”“一擔東西都放了搶。”(見《武漢方言詞典》)
此外,牟平、績溪、長沙、婁底、廣州等地也有“放搶”的說法。《廣州方言詞典》釋為“動手搶東西”(見《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值得重視。
“放搶”,正如“開打”一樣,不是簡單的搶、打,不可忽視其中的“放”或“開”。仔細斟酌,這裏的放(開),有從事、進行的意味,是從“發出”(放槍)、“發動”(開槍)引申出來的,意思要虛一些。因此,“放出來搶東西”的說法值得商榷。
放潑
武漢把撒潑(大哭大鬧,不講道理)的行為叫“放潑”。如說:“他動不動就在屋裏放潑。”“放起潑來才不好招呼咧!”據《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哈爾濱、太原、銀川也有這個詞。據《四川方言詞語考釋》,四川綿陽、梓潼等地也有這個詞。
《現代漢語詞典》沒有收這個詞。然而,古代文獻中卻早已有之。元曲《桃花女》第二折:“你這小孩子家,就學得放潑那。”明代《琵琶記》第十七出:“點催首放富差貧,保解戶欺軟怕硬。猛拚打強放潑,畢竟是畢竟。”《醒世恒言》卷二十九:“這廝恁般放潑!”(見《四川方言詞語考釋》)
放鴨子
有一段相聲《公社鴨郎》,說的是一個知識分子在農村放養鴨群的趣事,這就叫“放鴨子”。小說《邊城》中爺爺對孫子說“我們看他們放鴨子去”,這是寫實。小說《靈旗》中描寫一群丘八,押著百姓趕路,像放鴨子,這是比喻。都是“放鴨子”的表麵意義,即把鴨子引到外邊去尋找食物和遊水。
在武漢話裏,“放鴨子”作為慣用語(成語)卻另有所指。比如“學生一進了公園就放了鴨子”、“組織春遊,千萬不能放鴨子”、“老師沒來上課,學生放了鴨子”以及武漢報紙登載的標題為《包工頭討債六封校門/五百學生頻頻放鴨子》等,都是“放鴨子”的深層意義,即“不加管理,任意自由行動”,是一種超越常規的語義構成的現象,叫做語義變異。
這個“放鴨子”的變異,也許是武漢首創的,是很平常很通俗的說法,而湖北一些縣市(如通山)也有使用的,並當做很文雅的說法(範新幹先生告知),即所謂“轉文”,倒是很有趣的。
《現代漢語詞典》有個詞條:放羊。釋義:①把羊趕到野外吃草;②比喻不加管理,任其自由行動。這是通用語的情況。武漢的“放鴨子”正好與之對應。
怏妥了的
報上有文章說人悶悶不樂、沒精打采是“秧脫了的”。這也許可以跟“揠苗助長”聯係起來,但很牽強,而且第二個字的音本來是to上聲而不是陽平。所以,不如寫成“怏妥了的”。
先說“快”。《玉篇·心部》:“怏,於兩、於亮二切,懟也,不服也。”(於兩切音同“養”,於亮切音同“樣”)《集韻·陽韻》於良切(音同“央”):“快,快然自大之意。”如果取“於良切”的音、“懟”和“不服”的義,就恰恰合適了。
再說“妥”。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引《三山老人語錄》提到“西北方言以墮為妥”,唐·杜甫有詩句“花妥鶯捎蝶”,宋-朱敦儒有詞句“春寒雨妥”,這裏的“妥”是同音字(本義為“安”,借義為墮),前人已經開了借用的先例,我們也來用一下。
鬧嗬(豁)子
《漢口指南·方言誌要》有一個條目:“鬧夥(夥)子——空鬧之意。”
所謂“空鬧”,即對人假意敷衍應酬,所謂“虛與委蛇”。這在武漢話裏叫“鬧ho(陰平)子”,而“夥(夥)”的音卻是ho(上聲),對不上號,按音有個“嗬”字,《廣韻·歌韻》音虎何切,同“訶”;義為“責也,怒也”,或為“呼”(所謂“相嗬”),或為“噓氣”等,表明“嗬”並不是本字。
有個“豁”,《廣韻·末韻》音呼括切,義為“通穀”(見《玉篇》)或“穀敞”(見《六書故》),即通敞的山穀;又有空、深(李善)的意思。韓愈《落齒》詩有句子“憶昔初落時,但念豁可恥”,元曲《馬陵道》唱詞有“鋼刀豁口”,表明“豁”才是本字。
然而,從呼括切的讀音來看,是個人聲字,今北京音有hu6(豁口、豁子、豁嘴)、huo(豁達、豁亮、豁免)麗音(見《現代漢語詞典》);而武漢音,按規律該讀ho陽平(見《漢音集字》),跟口語實際不符,寫個“嗬”字可顯示地方特色。
油絞
《蓴鱸懷思》(見台北《湖北文獻》第163期)有雲:“江漢口語,少說‘油條’,武昌特稱‘油果’,漢口竟說做‘油餃’,它何嚐有‘餃’的形貌?”《現代漢語詞典·油條》:“一種油炸的麵食,長條形,多用作早點。”作為現代漢語的規範用詞“油條”,就是因它是“長條形”並且是用“油炸的”而得名。
《中國的食品》(人民出版社1987年)提到“四季皆宜的麵食”之一的“炸果子”,說“這種食品的名稱很多,品種多樣,各地叫法不一,分別叫‘油條’、‘油餅’、‘薄脆’、‘油炸檜’等”,卻以“炸果子”為正名。《中國風俗詞典》以“油炸檜”為正名。據<說文·木部》:“果,木實也,從木,象果形在木之上。”怎麼會用到這裏呢?如今,溫州、金華、建甌、福州、廈門、海口等地還在這麼叫(見《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據《雲陽縣誌》、《新城縣誌>,油條叫“油果子”。《兒女英雄傳》更直接叫“果子”。此外還有許許多多叫法,不盡舉。
《北京土話》(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指出,油炸果的果“讀如鬼,北方古音也”,並說油炸果是“指假舊玉而言,因作假時須用油炸,與胡同中所賣燒餅、油炸果意思正同”。
而稱“油餃”的確實很少,《漢口竹枝詞》(1850年)中僅見,其實,這個“餃”當是“絞”,因為下鍋前須將兩塊麵條先按一下再絞(扭)一下,才相連而不致分開。
泡(皮)
武漢報紙刊載題為《茆皮》的文章,說的是:武漢把說大話、謊話稱為“茆”、“茆話”、“車茆”,把用謊話、大話邀寵的舉動稱為“發茆”,把不誠實、愛吹牛的人稱為“布皮貨”、“大茆”,雲雲;還舉出了一首流行於黃陂、漢口等地的兒歌《車茆歌》。
“布”字,該文說音pao(拋)。然而,《現代漢語詞典》這個字卻音pao(炮),意思是“大”,是書麵上的文言詞素,還提到說大話的人是“大茆佬”,則是某些方言借用的同音字。查有關的資料,廣東、廣西、海南、福建等地的方言裏,把說謊、吹牛寫成“大炮”,《現代漢語詞典》的“大炮”條也有一個義項就是“比喻好發表激烈意見或好說大話的人”。
至於武漢音pao(拋)的詞,意思本是“虛而鬆軟、輕、不堅硬”,就是《現代漢語詞典》的“泡”(pao)字,武漢又引申為輕浮、不沉著、不穩重乃至於吹牛、說謊,那麼,武漢與之相關的詞語,理所當然該是“泡”,“泡皮(貨)”、“發泡”。據我所知,武漢(老三鎮)沒有“泡話”、“大泡”、“車泡”的說法,更沒有《車泡歌》。
古代文獻裏本來有一兩個相當於“泡”(音pao,義為虛、鬆)的字,隻是太生僻,很少用到和看到,這裏就不必亮出來了。因為,現在已經有了通行全國的“泡”字,何必多此一舉呢!
另外,“泡”還有一個音為pao(炮),用於“泡沫”(泡子、泡泡)、“泡湯”、“泡病號”等說法,可以看成另外的一個字,跟本文所討論的無關,也就不必提了。
姆媽
武漢人跟全省、全國的人一樣,對母親有特別親切的情結。作為語言方麵的表現,就是稱“姆媽”。這個“姆”,雙唇鼻音第三聲,有的語言學家認為,這是人最早會發的一個音。把它獻給母親,是很自然的。
“姆媽”是個方言詞,《現代漢語詞典》收了,注音是“m(陰平)ma(輕聲)”,義項有兩個:“母親”;“尊稱年長的已婚婦女”。武漢隻用來稱呼母親。
查古代文獻,姆,《廣韻》本作“姥”,音為“莫補切”(mu上聲),義為“老母”;媽,《廣韻》音也為“莫補切”,意思是“母也”;母,<廣韻》音卻是“莫厚切”(跟“牡”、“某”同音)。
查現代文獻,漢劇劇本《廣平府》裏有這樣的話:“我的老姆媽!”《荒煤短篇小說選·劉麻木》裏有這樣的話:“你都不記得你姆媽底話麼?”《武漢方言詞典》裏有這樣的話:“巧裏姆媽養巧”、“許士林的姆媽——蛇(折)人”、“缺巴齒的姆媽做生——鬧嗬子”、“告化子的姆媽在月裏——百事冒得”等。還有漢劇劇本《馬武鬧館》寫的卻是“母媽”,但在演出時還是說成m(上聲)ma(輕聲)。
另外,武漢人碰到困難、驚奇、難過、高興的情況,往往會喊出“我的姆媽”;碰到不耐煩、不相信的人或事,往往會說“鬼的姆媽怕(或‘信’、‘理’、‘看’、‘找’等)你”等,盡管現在一些少年兒童不再喊“姆媽”而喊“媽媽”了,但這些口頭俗話卻沒有改成“媽媽”。
以上這些,完全可以表明武漢人的母親情結是多麼深厚。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有少數說話帶髒字兒的人,總免不了要帶進“姆媽”這個字眼,褻瀆了這個神聖的名稱,很不文明,很不禮貌,顯得品位低下,有的人已形成習慣,說是“改不了了”。建議痛下決心改掉才是。
承頭
武漢有個詞“sen(_聲)頭”,意思有兩項:(一)擔當t如說“這個事我不能~”、“有麼事要你~”;(二)帶頭,如說“這個事你要~才辦得好”、“幾個人由你~”。
這個“sen(二聲)”該是個什麼字呢?
元曲中有個“承頭”,如《單鞭奪槊》第二折:“雄信兵來,索要相持,你合承頭。”《介子推》第二折:“國舅、太後君王行兩三遍題名兒奏,我如何不敢承頭!”即是(見《四川方言詞語考釋》)。
問題在於“承”字的音。
查《廣韻·蒸韻》署陵切:“承,次也,奉也,受也。”聲母(反切上字“署”)為全濁(禪母),在武漢方言裏有文、白兩讀,文讀是cen(陽平),白讀是sen(陽平)。所以寫作“承頭”是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