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3 / 3)

我知道你定然是不願意麵對的。

那就永遠的睡吧。

玉衡淡淡的笑起來。

數十年光陰如露如電,到頭來皆成幻影,這一生她作惡,他為她作惡,生命裏堆積纍纍白骨,化作此後永恆的眠床。

就這樣,也很好。

他輕輕笑著,手指留戀的撫過女子容顏,熟悉至驚心的輪廓,數十年來不變的香氣,深刻入骨。

從眼……至鼻……至唇……最後停留在她的咽喉。

「卡。」

輕微的斷裂聲,所有人卻都如被雷擊,重重一震。

玉衡還是那個不變的神色,緩緩移開手指,女子的頭顱軟軟垂下去,毫無生氣的折在一邊。

她的生命,亦在沉睡中無聲無息被折斷。

玉衡輕輕撫摸著那軟下的頭顱,想起很多年前,一次劇烈的爭吵中,他道:「你再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

而她頭一昂,傲然道,「那請你,先結束我!」

寧……

這一生你說過的話,我終究都幫你做到。

……

細雨無聲。

孟扶搖退後一步,抿唇不語,對於璿璣皇後,這種死法實在便宜了她,然而,怎樣的死都隻是死,實在沒有必要再喋喋不休。

這個女人,血腥骯髒的一生,其實是極其幸運的。

因為她有玉衡。

她輕輕歎息一聲,轉身欲走,玉衡突然抬頭,對她笑了一笑。

他道:「謝謝你。」

孟扶搖怔一怔,隨即便見玉衡無聲無息,垂了頭。

他死了。

沒有任何徵兆,十強者第四,名動天下的玉衡在親手無聲無息的結束掉情人後,同樣選擇無聲無息結束自己。

也許他自斷心脈,也許他隻是天年已盡——他後半生為她而活,當她死,,他的生機,便自動斷了。

他一生最後一句話,是感謝令他身敗名裂的孟扶搖。

感謝她用這種方式成全了他。

這一生他守在她身側,未曾想過要得到她,然而當最後他得到了她,才終於覺得此生不枉。

那一生受人尊敬仰慕追逐的璀璨,都不抵這日春雨之中,抵死纏綿金光四射中爆發的最後的光華。

從十皇女府出來,孟扶搖吩咐屬下按照玉衡臨終小冊子上留下的遺囑,將璿璣皇後和玉衡火化合葬。

在門口她遇上等候的唐易中,他是和長孫無極一起過來,控製十皇女府的三千護衛的,長孫無極前幾天和他談過,至於談什麼,孟扶搖不知道,但今日唐小公爺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聽說璿璣皇後死了,唐易中愕然張大了嘴,再聽說和玉衡合葬,直接下巴掉了。

「你瘋了,你這不是要踩璿璣皇族的臉嗎?她好歹是璿璣皇後!她是要入安陵的!」

「已經踩過不止一家,不在乎多踩一個。」孟扶搖答的輕描淡寫。

「那也不能讓她和玉衡合葬啊,」唐易中結巴,「那那那不是成全她了嗎?」

「你錯了,」孟扶搖更輕描淡寫,「那是成全玉衡,不是她,她這樣的女人,死後的夢想一定是葬入安陵鳳棺,永享璿璣皇族宗廟香火吧?我偏不給。」

她身側,自璿璣皇後死後一直默然不語的宗越,微微顫了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沒說什麼,卻對唐易中道:「也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辰了,唐小公爺,現在請你做個選擇,要麼,借你京中十萬軍給我解決問題,要麼,我費點事,用大瀚軍來解決問題,你看著辦。」

「還有什麼說的。」唐易中聳聳肩,「玉璽在誰手中,我就聽誰的。」

「哦?」孟扶搖斜睨他,「聖旨呢?」

「聖旨?」唐易中笑笑,「聖旨還沒蓋玉璽呢!」

「那很好,走吧。」孟扶搖很幹脆的上馬便走,也不看那兩個,隨便你們跟不跟。

她沒趕人就是好事,那兩個是不會介意她態度不好的。

從十皇女府後道路進宮,從北宮門進最近,而從那個宮門走,最先要經過宮內西北角。

孟扶搖本來直奔正殿去的,突然在一條岔道前停住腳步。

她微微側頭,看向一方矮樹叢。

那叢樹後,是一堵封閉的花牆,跨過花牆,是那座承載她記憶的宮殿。

孟扶搖久久立著,想起那晚突然發現這座宮室的經過,突然若有所悟,道:「長孫無極,那晚後來引我們到那廢宮去的黑影,是你安排的人吧?」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點頭,道:「是。」

孟扶搖笑一笑,心道他是想看自己記起多少吧?然而後來他要拉自己走……長孫無極一生決斷,在這件事上,卻也是個矛盾人呢。

她歎息一聲,突然撥開樹叢,走了進去。

長孫無極隨後跟入,宗越卻僵在了樹叢前。

長孫無極回頭看他一眼,突然道:「有些事,捂久了反而會成為疽癰,是剜瘡根治,還是讓它爛毒入心,你自己選。」

宗越微微閉眼,無聲掠過樹叢。

孟扶搖已經跨過花牆,推開宮門,走過滿地塵灰,塵灰上還有腳印,是那天她和長孫無極夜探時留下的。

最後的腳印在耳房的窗下,在那裏,她一眼瞥見那櫃子,便自動封閉了記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腳印和前些日子的印子重合,她平靜的在窗前站了站,然後繞過窗子,推門走了進去。

第一眼,看見帳幔後的櫃子。

黑色的,陳舊的,經過十四年光陰落滿塵灰的。

櫃子半掩在帳幔後,和老路第二幅畫畫的一模一樣。

孟扶搖在櫃子前蹲下來,那櫃子上的鎖已經沒有了,櫃子門半開著,上端有一道劈裂的縫,裏麵還有些發黑的棉絮和碎布,被老鼠們做了窩,散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臭味。

長孫無極突然扭過頭去。

宗越靠著門框,那門實在很髒,全是灰和蛛網,他卻好像一點都沒覺察,整個人沉在灰黃色的光影裏,斑駁而模糊。

孟扶搖突然無聲無息,鑽進了櫃子。

她鑽進櫃子,縮骨縮成孩子大小,將櫃子門輕輕合攏,然後從櫃子那道劈裂的縫的上端,露出一雙眼晴向外看。

她看向那張床。

長孫無極晃了晃,身子一傾,上前一步似乎想拉她出來,但是手伸到一半便止住,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無聲而僵硬的落下來。

宗越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青,靠著門框,似乎要將一身的重量都交給那已經搖搖欲墜的門。

孟扶搖看向那張床。

那裏點著油燈,飄飄搖搖。

……她在櫃子裏等娘,老路已經走開,他剛剛摸她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她今天可以動,於是趴下去狠狠咬了那手指一口,老路嚎叫一聲,跳開去找藥和布包紮了。

然後便聽見嘈雜的人聲,一大隊人突然衝了進來,窗下門前都站滿了人,無數雙腳在她麵前走來走去,隨即都靜了靜,接著有人環珮叮噹,姍姍而來。

金紅色的華貴裙裾在青磚地麵上拂過,似乎怕地麵弄髒了那長長裙裾,有兩個侍女彎身牽著裙裾一路跟隨著走。

那裙子在櫃子前停了停,她縮了縮,以為今天要被第三次打開櫃子,那裙子的主人卻冷哼一聲,過去了。

隨即她聽見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道:「把許宛那賤人帶上來!」

她驚惶的睜大眼睛,聽見嗚咽聲掙紮聲,似乎人的嘴被堵住,那聲音她自然熟悉,這一世夜夜陪她說話的娘,哪怕哼一哼她也辨的清。

她卻看不見她的腳,那些布鞋走來走去,都是太監的鞋子。接著又聽見人體重重摜上床的聲音,那尖利女聲道:「扒光這個賤人,讓本宮看看她用什麼身子狐媚陛下!」

布料哧哧撕裂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空氣中突然又瀰漫了熱氣,有人叮叮噹噹搬了水桶過來,是熱水,還有些細微的鐵器碰撞之聲。

「就是這樣的身子?」那女聲慢慢笑了笑,「紅顏骷髏,美人白骨,如今給你把這皮相脫幹淨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狐媚陛下?」

「嘩啦!」

熱水潑出的聲音,彷彿潑在她心上,她顫了顫,那麼熱中覺得巨大的寒冷,床上嗚嗚掙紮之聲越發撲騰的劇烈,那女聲卻在笑,道,「塞口布拿開,我要聽聽這賤蹄子的呻吟,和在床上是不是一樣?」

布一拿來,許宛的慘叫聲便火山般的噴發出來,淒厲得整個宮室都似乎震了震。

「梳!給我梳!」那女聲狠狠道,「讓這個不知羞恥勾引陛下的賤人,好好看看她自己的爛肉!」

「惡婦——」許宛全身的皮肉都已被燙爛,在血肉糜爛中死死盯住她,掙紮著罵,「你亦會羞恥而死!」

「是嗎?可惜你不能讓本宮羞恥而死,誰也不能。」那女人冷冷笑,忽然偏一偏頭,道,「這麼個好戲,怎麼能讓該看的人看見?來,把那櫃子給我劈開一條縫。」

眼前閃電一亮,櫃子上劈開了一刀,正好可以讓人看見床的縫。

她顫了顫。

床上那是什麼……

一團血……一團肉……一團漸漸露出白骨的人架子……鐵梳子舉起落下……帶起碎裂的肉屑……鮮血瀝瀝染紅整個床褥,直至浸入木質之中永遠不改……許宛的慘呼聲青紫血紅,似酷烈的風,劇痛的四麵飛撞,撞向整個空寂而屏息的宮室……

梳洗……梳洗……前世裏聽說過的最慘烈的酷刑,生生發生在這個生了她養了她保護了她五年的女人身上!

而她在那樣的黑暗裏,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發生!

她蹲在櫃子裏,背靠著冰涼的木板,像靠著漫天漫地的冰山,那般的冷那般的冷,黑暗夾雜著血紅飛旋著卷下來,呼啦啦將她一裹,粘膩的血漿氣息糾纏著將她扯緊,扯出她的心肝五髒,扯得她片片飛碎炸裂成灰……

「哎……不早了,陛下大抵要找我了。」昏慘慘油燈光芒下,滿頭珠翠的女子突然轉頭,意猶未盡的看向她的方向。

她身側,原本被她身子擋著的一個方向,突然轉出清俊的白衣少年,纖塵不染肌骨晶瑩,文雅而疏離的向璿璣皇後微微躬身,道,「姨母,交給我處理好了。」

「嗯。」璿璣皇後拍拍他,「越兒,別讓那女人太快死,給我延續她的命,讓她好好嚐嚐滋味,還有,記得斬草除根。」

少年無言躬身。

……

孟扶搖突然大力推開櫃子門。

她推得如此劇烈,轟然一聲櫃子門散了,櫃子也四分五裂成幾塊木塊,辟辟啪啪墜落在地。

關了她五年,承載了她童年裏最黑暗記憶的櫃子,在十四年後終於崩散。

孟扶搖頭也不回,直入床邊,那床已經整個發黑,因為浸滿了許宛的血,蛀壞腐朽不成模樣,她掀起那一觸手便碎裂的渾黑的被褥,在床縫裏一陣掏摸。

半晌她縮回手,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布包上有字,布包裏是那朵小小的玉蓮花。

玉蓮花已經不是玉蓮花,通體淡紅,當年玉脈被鮮血整個浸透,成為了一朵血蓮花。

孟扶搖將那小小一朵攥在掌心,突然冷冷一甩,血蓮花蹦開去,在地上打了幾個翻滾,正好滾到宗越腳下。

宗越注視那朵血蓮花,不知為何手指有些顫抖,孟扶搖已經直直走了過去,走過宗越身邊,停也不停從他身邊擠過去,門窄小,也已經腐朽,這麼一擠頓時擠散,門框吱吱嘎嘎落下來,宗越伸手為她擋,自己卻落得一頭灰,孟扶搖卻看也不看走了過去。

她直奔宮門之外,對牆一踹,轟一聲宮門上懸著的匾落下來,砸在地上,孟扶搖上前用腳擦去匾上厚厚的灰塵,兩個大字露出來:

「煙淩」

煙淩宮。

孟扶搖又是一腳,這回更兇猛更淩厲,久未修葺的宮牆哪裏經得起她那麼神力一踹,嘩啦啦齊齊倒下來。

宮牆倒塌,塵煙騰騰瀰漫而起,孟扶搖不避不讓,立在灰黃的塵煙裏,目光四處搜索。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

左側宮牆之下,露出一個布包的一角。

看著那個布包,孟扶搖身子顫一顫,然而她立即咬了咬牙,大步走過去。

她蹲下身,用手扒開那些泥土,解開布包的結。

一副白慘慘的骨骼落入她眼簾。

許宛。

埋在煙淩宮牆下十四年的許宛。

十四年後,她重見天日,終於和這一世女兒再次相見。

風從遙遠的地方刮過來,春風也可以如此的冷,帶著如十四年前噩夢一般的血腥和黑暗的氣息,嗚咽盤旋。

孟扶搖抱著那包骨殖,癡癡的站在半截宮牆之下,直到那冰冷的骨頭抱在懷中,堅硬而涼的骨頭硬硬的抵著她的心口,她堅持到現在的鎮靜才終於慢慢潰堤,她開始發抖,越鬥越劇烈越抖越站不住,順著宮牆慢慢的跪下來,跪在那埋下布包的小小的土坑前。

突然「嘩啦」一下,眼淚便流了滿臉。

那麼多的眼淚,自從那夜得知真相開始便一直冰在心裏沒有流出來的眼淚,此刻終於如洪水暴發一般衝破心的提防湧出,她沒遮沒攔的哭,撕心裂肺的哭,渾身抽搐的哭,昏天黑地的哭,泉水般的眼淚滴在手中骨殖之上,將骨殖染透,一分分的重起來,沉沉的壓在心上,尖利的斷骨那般狠狠的戳著,穿心透腸的疼痛。

……那麼多年牆壓著……累著你了……

……那惡婦真的羞恥而死了……你女兒給你報仇了……

……我現在很好很好……五洲大陸最高貴的……王……

……對不起……我以前還曾怪過你遺棄我,不想找你……對不起……

……下輩子,遠離皇宮吧……

月色漸漸升上來,一彎淡青的殘影,勾勒出破碎宮牆的深深淺淺的輪廓,照見廢棄的宮室之前長跪落淚的黑衣女子:照見名動五洲縱橫七國的大瀚孟王,這一刻一生裏最為淒涼的心境。

很久很久以後,她將那布包小心的攏好,抱在懷中,站起來。

然後她霍然扭頭。

盯著宗越。

盯著自從許宛骨殖被孟扶搖找出,便一直僵在門框灰塵之下的宗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