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對戰風格一變再變,歷經三個階段,終於以慢打慢,一旦慢打,玉衡沒有真力的缺陷越發明顯,純桿利用招式的流動受限,也無法再順著孟扶搖的勢鑽她空子,孟扶搖微笑著,彈指、出刀、掠袖、飛踢,攪動風雨流轉真氣,引著他那金爪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截遍全身大穴。
然後她突然逆轉真氣,
她在緩慢雄渾的招式中將全身真力慢慢歸攏,突然身子一仰一退,一個倒踢紫金冠翻身而起,全身真力剎那順經脈逆流!
一瞬間她臉色乍紅又白,光影一閃,整個身子都似突然抽節了一分。
臨陣逆脈,是人人皆知的武者大忌,千百年來從無人敢於嚐試,因為逆脈一般都是為了沖關,但因為突然逆轉衝擊太大,其後果往往卻是經脈寸斷而死,這實在是一種太危險得不償失的冒險。
但對於此刻的孟扶搖,逆脈卻是另一種意義。
她本就在第七層第三階,和第八層一步之遙,偏偏對上的又是武功變化莫測的玉衡,他的截脈武器就是不斷造成真力流動幹擾,破壞真力原有流動方向,本就在不斷逆轉孟扶搖的真力,那麼與其讓他幹擾著逆轉混亂成一團,不如正好借他那奇異武器的勢,幹脆逆脈衝關!
而孟扶搖後來故意引導他逆了那麼多次,點遍會身,所有經脈對逆流都已經形成了習慣和緩衝,在不斷對抗中慢慢堅實,那麼,全力逆轉時所受到的衝擊便再不會那麼恐怖!
千載難逢,一舉兩得!
隻是,縱然知道這個道理,有幾個人能在對戰當中便想得出?又有幾個人敢當著玉衡的麵借他的勢冒險沖關?
掠陣的宗越看得眉心一跳,不知是驚詫還是佩服的喃喃道一聲:「扶搖!」
長孫無極眼眸中卻微微露出蕭索的笑意,仰首看著雨濛濛的天際,彷彿看見鸞鳳於自己掌心中騰飛而起,翱翔展翅於九霄,隻是關山重渡,萬裏迢遞,來年她可會再飛回?
孟扶搖剎那逆轉經脈,隻覺得丹田中轟然一聲,經脈立即吱吱嘎嘎的延展開來,全身上下都因這猛然一衝發出細微的迸射聲,好在經脈因為先前玉衡那截脈武器的功用,對逆轉已經形成了默認的信號,微微那麼一撐,在瀕臨裂開時,生生停住。
一瞬間經脈拓寬,真氣如大江奔流,正轉反轉,在體內形成巨大奔湧的漩渦,波飛浪湧驚濤拍岸,激得人翩然欲飛,孟扶搖目光大亮,哈哈一笑,手一抬,五指間剎那生出隱隱的雲團似的漩渦。
「破九霄」第八層,天逆!
金光一閃,玉衡的金爪遞了進來,依舊攻她掌心勞宮穴,孟扶搖咧嘴一笑,在金爪點上穴道那一霎真氣一逆,金爪勞而無功,她已經手指一落,「卡嚓」一聲。
最長的「中指」斷。
玉衡臉色一變,欲待將金爪收回,孟扶搖手指一招,真氣一引,帶得那金爪順蹤飛彈落下,卻再也逆不了真力,孟扶搖鋼刀般衣袖一揮。
「卡嚓!」
「小指」斷。
金爪半空飛旋欲轉,孟扶搖身子團團一旋旋成一道黑旋風,甩身彎背正迎上倒射的金爪,孟扶搖冷笑,食中兩指狠狠一夾!
「卡嚓!」
「無名指」斷!
四爪金爪隻剩一指,滑稽的在半空一張一合,孟扶搖嘴角噙一抹冷笑,猱身而起,長空揮拳,半空中捲過深黑色兇猛的風!
「砰——」
靈活精巧的金爪,突然變成了一團不規則金塊,再辨不清指掌。
孟扶搖一拳對轟,金爪打成金錠。
細微的剝裂聲從金爪之上傳開,一道裂縫緩緩蔓延,裂過爪身裂過爪柄裂上那雙執爪的手,蒼老的肌膚無聲無息出現淺紅印痕,隨即越來越大越來越紅,嘎嘎之聲連響,肌骨也在漸漸斷開,露出白色的筋腱。
孟扶搖那一拳,不僅毀了金爪,也毀了使爪的手。
四麵無聲,靜到能聽見飛雨沙沙聲響,所有人都在雨中看著這場十強前五和後五之間的大戰,看著璿璣皇族的保護神、十強第四、多少年來在璿璣皇族中神一般的男人,中計、失身、身敗名裂,在一生的最後一戰中猶自掙紮發出神者光芒,卻最終不敵那少女無上的勇敢和智慧,敗於這日春雨泥濘之中,將一生榮光和一身武功葬送。
光榮終究會死去,於腐朽齷齪的廢墟之上。
數千人的皇女府,安靜如同無人,眾人目光籠罩下玉衡慘然後退,看著自己的手,目中神色變幻,那一霎他眼中神光離合,過往數十年崢嶸歲月剎那流過,那些榮耀掙紮愛恨恩怨如大江之水滔滔而過,最終剩下人生裏最貧瘠幹涸的河床。
半晌他澀澀一笑,神情卻漸漸平靜下來。
孟扶搖靜靜站著,再不復以往得勝時飛揚姿態,「破九霄」每進一層,對武功和心性都是一次脫胎換骨的淬煉,和絕世強者的每一次大戰,都是一次勇氣和智慧的最大考驗和提升,她在血與火中掙紮上行,在人世間從肉體到靈魂的最猛烈燃燒中鍛造,到得今日,終於堅冷如剛,不動如石。
她的神情沉凝如水,一泊永遠流動也永遠不為風暴所捲掠的滄海之水。
「玉衡大人,到此為止吧。」孟扶搖後退一步,將「弒天」入鞘,平靜的道,「我還是先前那個意見,你離開。」
「你就是這樣處置你的手下敗將的嗎?」玉衡不動,抬眼看她,「和我聽說過的孟扶搖,似乎有區別呢。」
「你不是我手下敗將。」孟扶搖很坦然的道,「如果不是使計毀掉了你的功力,我不可能贏你。」
「武學之道,沒有僥倖。」玉衡淡淡道,「你能毀掉我的功力,本身就是你的本事,何及……」他突然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道:「假以時日,即使我功力仍在,也未必是你對手。」
「承你吉言。」孟扶搖躬躬身,她雖然對這個傢夥實在沒有好感,但衝他辱而不折敗而不餒的宗師氣度,便值得她這一份尊敬。
「小傢夥剛才說出了一點精髓。」玉衡退後一步,盤坐於地,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突然道,「隻是還差了點。」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聽玉衡的意思,有意指點她?十強前五的指點比打架還要珍貴,但是她實在不好意思去問此刻被她毀了武功的玉衡,長孫無極和宗越卻不管這個,兩人齊齊上前一步,宗越看了長孫無極一眼,想想剛才玉衡指的是長孫無極,隻好站住不動。
長孫無極上前,微微欠身不語,孟扶搖看著他——他是不願意和玉衡打交道的吧?他對玉衡的憎惡也許比她還重,但是他還是上前了。
玉衡看著他,半晌慢慢歎息道:「我沒有理由指點你們,但是我這一門的武功至今隻有一個弟子,眼看著這一個弟子怕也……我門武功不能在我手中失傳……算了……便當當日那件事的補償吧……」
他從懷中扔出一個冊子,長孫無極接過,玉衡道:「把她給我抱來。」
孟扶搖挑眉,這一刻她也算明白了被她整成這樣的玉衡為什麼答應指點她,純料是知道他已保護不了璿璣皇後,用這個來換人罷了。
可她寧可不要玉衡的指點,也絕不留下這女人性命!
三個人都站著沒動,長孫無極看著玉衡眼神,兩人目光相交,半晌長孫無極突然去床下拎出了璿璣皇後。
孟扶搖愕然看著他,眼神微怒,長孫無極回眸,迎上她目光,沒有退縮,他日光清澈,寫滿堅持,孟扶搖皺眉看了半晌,反倒自己看出了幾分心虛來,沒奈何隻好先把眼光轉開。
兩人這也是那夜之後第一次真正目光相撞,孟扶搖覺得自己又輸。沒理輸,有理還是輸。
玉衡卻不管他們玩什麼眼神把戲,隻沉默著接過猶自暈迷的璿璣皇後,極其珍愛的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她的長髮。
四十歲女子容顏姣好,沉睡之中少了幾分平日的暴戾之氣,猶顯麗色,隻是黛眉微蹙,打著微愁的結。
這也是平日裏不常見的神情,他卻覺得熟悉,仰首向天思索了一下。
雲天之上,忽有青春少艾的女子,自數十年前的回憶裏姍姍而來,俯下臉來,微蹙著眉看他。
「喂,你怎麼了?死了?」
她抬腳踢了踢他,險些踢碎全身骨頭都要散了的他,他呻吟著睜開眼,在四麵亂閃的刺眼陽光中看見女子亮而明烈的目光。
「別動……別動……」
真的不能動,雷動那個好戰狂太狠,打起架來和轟炮似的,非要把對手和自己都轟碎了不罷休,十強前五有時也互相切磋下,但好歹都是一代宗師,珍愛羽毛,誰也不會像鄉野匹夫一樣去拚命,隻有這個雷動……見鬼的雷動。
他現在隨便動,會散的。
女子不動了,偏頭看他,半晌直起身道:「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呆在你身邊?走了。」
他不動,走便走,他就這麼躺著,太陽曬幾天雨水淋幾天,也便好了,頂多留點小病根。
過半晌她卻回來了,還帶了人。
「不能動是不是?」她蹲著,眼睛在日光下一閃一閃,喜滋滋道,「我這幾天心情好,所以決定救你。」
她命人砍了樹,做了棚子,蓋了篷頂,做成一間風雨陽光都能遮擋的小屋。
他道謝,她昂著頭走出去,得意的道:「愛護子民嘛,我要母儀天下。」
後幾日她派人送飯,有時自己也來,坐在他身邊,聽他說些江湖逸事,少女淡淡的香氣混雜在四周原生樹木的木香之中,不知怎的他辨得清晰,有時沉醉的嗅了嗅,覺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好聞的味兒。
他自幼家貧,受人欺負,歷經辛苦拜入師門,師門有大無上心法,非資質極佳者不能學,而且學的人必須一生持戒,等同做和尚或太監,師門中不乏資質上佳者,卻有人不願意放棄這男女之欲主動退出,最後他和他師兄二者選其一,他自知不如師兄資質,於是,他殺了師兄。
童子功也便練了,師傅諄諄教導,女子如火,必焚此功,千萬小心,所以多年來他清心寡慾不近女色,女子的香軟和美好,於他是隔岸的火,遠遠看著,便要心生戒備,躲避不及。
然而一場決鬥,癱倒在地的他再不能拒絕一個女子的靠近,而那數十年未曾接觸過的新鮮的香氣,慢慢淘洗了數十年清靜淡漠的心。
她性子不好,和他相處幾天他便明白,她時常趕了牛車轟隆隆奔上山,牛們被她驅趕得慌不擇路連連失足,趺落山崖發出淒慘的嚎叫,她坐在車上哈哈大笑,探頭對山崖下道:「和我擠,去死!」
有時採了花,奼紫嫣紅的捧進來,他剛為那般人比花嬌相得益彰的美驚得目光一亮,她卻突然將花束踩在腳下,狠狠的踩,直至花爛成泥,猶自恨恨不休,「什麼群芳齊放?最討厭最討厭!」
他怔怔看著,她怎麼那般憤怒?可她即使那般憤怒,也是帶著煞氣的美,張揚耀眼,和他見過的那些溫婉和靜平淡無味的女子們都不同。
她對江湖上的事很感興趣,常問個不休,他問她一個貴族小姐為什麼喜歡這些,她彼時托著腮,慢慢道:「因為我以前沒有見過,以後也更加沒有機會見了。」
他聽得心中跳一跳,問她:「為什麼?」
她直起腰,走出去,對著山穀喊:「因為我要母儀天下了!」
他聽著,不過笑一笑,哪來的母儀天下?這孩子真是個瘋女子。
然而那是真的。
半個月以後,他知道了那個「母儀天下」。
那一夜暴雨傾盆,小屋不耐強勁的雨勢,篷子被整個掀掉,滿地雨水盈尺,他從床上慢慢坐起,伸個懶腰,心想反正早就好了,硬賴這裏裝不能動幹嘛?也該走了。
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見漆黑的山道上奔來白衣的人影,長髮散著,在一亮一滅的閃電中幽靈般飄過來,是她。
她在暴雨中渾身透濕的奔上山,看見他立即驚呼一聲,撲過來。
年輕嬌嫩青春的女體突然撲入懷中,濕淋淋的身體曲線畢露,摩擦著他身體像是一團軟玉,處子幽香撲鼻而來,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聽她在懷中低泣:「怎麼辦……怎麼辦……」
他抬起她的臉,一朵雨水打濕的玫瑰花,明麗而嬌弱,這樣的令人驚心的美。
誰摧折了這樣一朵花,讓暴戾淩厲的她在雨夜中狂奔而哭?
他輕輕拍她的背,道:「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她立即便不哭了。
那晚,他擁著她,聽見了她的「委屈」——璿璣皇帝南巡,駐蹕她家族,看中了庶出的女兒,回京後下旨納入宮中……陛下駐蹕她家,竟然沒看上她,卻喜歡了她的庶出妹妹,不行,高貴的大小姐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於是她殺了妹妹。
現在陛下來接妹妹了,自然應該她去,可是兩人相貌總有些不一樣,認出來怎麼辦?
他聽著她委屈述說,心底泛上絲絲寒意,那般森然的涼上來,冰塊一般的堵著,他幾乎便要推開她,然而她在他懷中,第一次在他懷中,那般軟而滑,瑟瑟的顫著。
他轉而又恍恍惚惚的想,有什麼好涼的呢?她殺了妹妹奪皇後之位,他殺了師兄奪師門心法,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
她在他懷中揚起臉,淚眼朦朧的看他,一遍遍抽抽噎噎的問:「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你答應過的。」
他看著她,看著這朵長滿陰刺的帶毒的玫瑰花,很久很久以後,他道:「好。」
一言,定終生。
玉衡的飛揚和自由,從此束縛在了璿璣陰沉盤旋著血氣的宮廷。
他至今記得她聽見那個好字時的神情,淚水盡去,眼底掠過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不是不知道她的小心計的。
也不是不知道她不愛他。
她這一生,愛的是專權、尊榮、地位、和獨佔。
而他這一生,愛的是虛幻、迷離、沼澤裏的玫瑰,廢墟上的曼殊沙。
……
她在他懷中顫動著,眼睫一閃一閃,似要醒來。
別,別醒來口
這人世的苦楚太難承當,睜開眼便要哭泣,與其那樣眼睜睜麵對剮心的恥辱,不如閉上眼,在沉睡中走入下一個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