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 3)

第十九章 誰是狼王

她的目光像是把這冷冷的月色削薄,削成千片萬片,每片都是冰淩般的刀,每把刀都攪動這春夜浮動的水光,逼向宗越。

她一字字,問:

「許宛是不是你殺的?」

宗越默然,立在一片斑駁的灰黑裏,三個人呼吸都輕輕細細硬硬,像戳得人心發痛的鋼絲。

半晌他才極輕極輕,彷彿怕驚破這春夜裏浮沉的呼吸一般,道:

「是。」

孟扶搖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一口氣不像是解脫,倒像是欲圖把胸中積鬱借此機會噴出來,噴完了,便不想讓自己收回去了。

她又道:「我是你救的?」

宗越又是默然半晌,才道:「是。」

「那好。」孟扶搖靜靜抱著許宛的骨殖,仰首看天,玉黃的月色灑在她朗然眉宇,安靜中有種荼靡般的濃烈,良久她道,「恩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那布包,頭也不回轉身,大步走開。

「璿璣皇後,是我遠房姨母,很遠房,幾乎沒有往來的那種。」身後,宗越突然靜靜開口。

孟扶搖站住,背對他不說話。

「我家中遭變,逃奔於五洲大陸,家族雖有親人散佈七國,不乏身居高位者,卻無人願意收留我這個麻煩,是她,是她這個我自己都忘記的姨母主動派人來接我,對我說,有姨母護你,誰敢動得你?」

宗越長籲一口氣,夜色中那口氣竟然是白色的,像是冬日裏因為空氣寒冷而凝結的霜,然而這是春夜,晚春之末,枝上青杏小,堤上吹綿老,春光如此流麗曼長,寫在他眼眸裏卻是淒清的蒼涼。

「也許她並不是多麼疼憐我的遭遇,更多的是為了顯示她身為璿璣皇後的尊貴和榮光,但是無論如何,在最初最艱難的一段時期,我受到了她的照拂,我的廣德堂,也是最早在璿璣發展,然後才得以在五洲大陸延伸勢力,沒有她的幫助,我早已死在無窮無盡的追殺中,更不要提十年忍辱,終報大仇。」

「你知道的,為了報仇,我什麼都做過,何況僅僅是依附於她?」宗越笑得淡而苦澀,「她是惡虎,我是倀,玉衡的身份,有些事未必肯做,那麼便是我為虎作倀。」

「包括,殺了許宛?對她施梳洗之刑?」孟扶搖的問句不是問句,大抵是塊堅硬的帶著稜角的石頭,砸下來。

「也……可以這麼說。」宗越閉了閉眼,「她被發現後,意圖逃奔,那方向不是逃往宮外,而是逃回那間屋子,她當時應該是想放開你讓你逃,是我……攔了下來,皇後要我攔,我不能不攔,我那時不知道,她是要回去……放你。」

孟扶搖不說話,背影筆直,像一樁嵌在月中的玉柱。

「她倒在我手中時,說了一句話,她說,求你放過我女兒。」我看著她眼睛,想起我自己母親,家中滅門那夜,我母親拜託家將護我出門時看我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我便問她,願不願意現在死?她驚訝的瞪著我,點了點頭,她真是很聰明的女子,不用我多解釋便做了抉擇,我抓她回去時,便用了師傅教的閉穴大法,用金針截了她的脈,那金針能夠控製她的痛覺,隻是那樣一截,必死無疑。」

孟扶搖震了震。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梳洗,那是我也沒想到的酷刑,刑罰烈到那個程度,金針控穴的作用已經不能完全阻斷痛覺,何況我那時畢竟年輕,閉脈手法不純熟,許宛……還是痛的。」

「好在她死得很快。」宗越又是一聲長籲,「金針截穴,本就活不過半個時辰,她的苦……沒你想像得那麼慘重。」

「所以我並不覺得我欠許宛什麼,雖然是我抓回了她,但當時就算我不出手,她也絕不可能跑出皇宮,何況她本來也沒想著跑出去,至於我沒救她……我不覺得當時的我有理由救她。」宗越淡淡道,「扶搖……我隻是覺得我欠了你,如果當時我不先抓回她,而是放她回去放開你,那麼最起碼……最起碼你不用被逼著在櫃子裏生生目睹那一幕……那是我的錯。」

「所以你封了我的記憶?」孟扶搖默然半晌,問。

「讓你看到那一幕,我深感不安,點了穴道帶你出宮,猶豫很久還是封了你的記憶,也許這個決定很自私對你很不公平,可是當時的你實在太……我怕你會瘋……」

宗越住了口,想起那晚他抱起那瘦小變形的女孩時,她一聲不吭,卻掙紮得瘋狂,明明她沒有力氣明明他一身武功,但每拖她走一步都要耗費好大力氣,她扒櫃子扒床扒幔帳死死扒住一切可以扒住的東西,眼神裏充滿了對他的恨意和不信任,他怕人發現,急得打橫抱起她便要走時,她竟然一口咬住了床幫,若不是他發覺不對,她滿嘴的牙都會被生生拽出來。

那樣的恨……那樣的瘋狂……那樣的堅忍……從頭到尾,她一滴淚沒流,一句話沒說。

到得最後他隻好點了她穴道,一路疾奔出城,封穴之中的她依舊臉色通紅躁動不休,他怕留著這樣的記憶遲早對這孩子造成傷害,猶豫良久選擇了封閉她的記憶。

他並沒有採取最幹脆的記憶消除,隻是封閉,隻要她願意,其實她隨時可以想起,然而她沒有,她比金針更狠的,同時自願封閉了自己。

十餘年前,獨秀峰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個小小的孩子被放入竹籃,順水漂流,他立在青黑的崖上,看那個籃子隨波載沉載浮,飄進一輪圓而大的月色裏,那時正近仲秋,月明之夜光華滿滿,崖下水波粼光四射,以至於他看不清那籃子漂流而去的方向。

他彼時一懷愴然,滿懷對未可知未來的歎息,看著那孩子隨水流去,以為那是對命運的放生。

誰料最終,卻是為自己築了相思的壁壘。

宗越沉默著,他此時是暗魅的容顏,琉璃眼眸烏黑長髮烈焰紅唇,鮮麗灼亮的美,然而平日裏逼人的艷麗,此時卻一層層透出蒼白來,月色般霜涼。

為報仇,他付出了太多犧牲,比如那白天黑夜雙重身份,比如暗魅這張迥異的臉,比如那永久難愈的內傷,比如那少年時的為虎作倀,然而現在才知,最深最痛的,竟是在無意中站在了她的對立麵,放逐她,傷害她。

孟扶搖也沉默著,心如亂麻,她一直明知此事宗越有份,卻一直不願深究,因為宗越和長孫無極不同,長孫無極毀諾必有難言之隱,但宗越未必,他從來都不算好人,也從來為報家仇不擇手段,他掙紮過流離過飄零過,在那般掙紮的過程中,他手底不乏無辜的冤魂,誰能保證沒有許宛的?畢竟對於當初的宗越,她們母女隻能算陌生人。

當年的他,沒有理由保護她,卻有可能為了一些必須的理由傷害她。

所以她害怕揭開真相,害怕揭開後不得不麵對恩怨兩難,所以她抽出戳進老路胸膛的手,斷了他最後一口氣不讓他說完。

然而避不過的終究避不過,最終以這種方式重來。

到得現在,這般結果,她反而隱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沒那麼糟糕,那時的宗越畢竟還是少年,家族之變改變他心性的同時也保留了一份易被觸動的柔軟,他最終沒有對許宛操起淩遲之刀,殺她,也隻是成會。

至於那些犯下的錯……與其追究宗越攔下許宛導致她被迫在櫃子中親眼目睹那一幕,還不如追究當初那個鎖上櫃子的八歲女孩。

沉潛在歲月深處的疑問終解,心頭的積鬱卻不能立刻散去,無論如何,想起宗越眼睜睜看著許宛受刑而袖手不救的模樣,孟扶搖的心,難免微涼,她輕輕撫摸著掌中許宛的骨殖,良久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天意弄人,非關人力,恩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許宛的骨殖,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長孫無極無聲的跟著,經過宗越身側時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靜靜的離開。

沒有人錯,但卻又都錯,不過是天意森涼的結果,換了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宗越沒有動,他慢慢的坐下去,坐在十四年沉默一朝驚天動地的煙淩宮前,坐在牆倒瓦頹一地廢墟和塵灰中。

月色淒清,微帶血色,宛如十四年前那夜,掛在孤崖翠柏上的那輪月光。

扶搖。

如今我終於明白。

我渡得過萬裏狂風,渡得過千條性命,渡得過詩酒年華,卻渡不過,你不顧而去的目光。

夜色未央,繁星閃爍,這是璿璣天成三十年四月初五夜,天亮之後,便是女王繼位大典,璿璣國的歷史將要翻開新的一頁,然而此刻皇城沉黯,毫無新朝到來的喜氣。

永昌殿前卻燈火通明。

三萬禦林軍未曾在各個宮門前守衛以阻擋孟扶搖的進入,卻在永昌殿下集結成陣,刀出鞘箭在弦,朔氣傳金析,寒光照鐵衣,數萬人列陣以待,卻一聲咳嗽都不聞。

火把熊熊,耀亮刀尖寒芒,被月色一反射,整個偌大漢白玉廣場似漂浮著一層水光。

孟扶搖帶著她的三千餘人,很平靜的走了過來,在她身後宮門處,唐易中五萬兵力遙遙護持。

三千騎在璿璣正殿前齊齊頓馬,「嚓」,三千聲整齊如一聲。

大瀚勇十騎術精絕甲天下,三萬璿璣禦林軍露出佩服神色,卻依舊靜默無聲,用鐵般的目光森然對峙。

大瀚王軍刀鞘裏兵器微鳴躍躍欲試,都在等待他們的王一聲令下,好立即將這醜惡齷齪的王朝殺個血流成河。

卻有悠長的傳令聲,從大殿之巔傳來。

「請無極太子,大瀚孟王入殿——」

孟扶搖抬首,目光譏誚的一笑,這個時辰還擺什麼譜?你讓入我也入,你不讓入我也入,區別不過是需不需要踏屍體走路罷了。

她毫不猶豫的大步過去,三萬禦林軍海浪一般默默分開,讓出一條窄窄的,充滿壓迫的刀槍劍戟之路。

長長的槍林,從台階底端一直延伸到千階之上,火把的光芒在槍林頂端默默燃燒,孟扶搖一瞬間突然想起當年在太淵,她也曾走過這樣的槍林之路,彼時她沒有武功,受傷,偽裝,驚心動魄的緊張。

彼時她亦簡單、自由,快樂而明亮。

孟扶搖突然微微濕了眼眶。

為這人生裏滄海桑田。

得與失休戚相關,當身份地位天翻地覆,苦難和挫折同樣並行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一揚頭,拾階而行,週身玉白的罡氣放出,所經之處,槍尖啪啪齊斷,隨著她黛色的身影一路上行,兩側一路不斷跳躍出雪亮的鋼鐵槍尖,叮叮噹噹劃出一條條白色弧線,激得上端的火把火星四濺,被槍尖紮著和被火星灼著的禦林軍不斷哎喲哎喲的驚呼退後,在台階上亂成一團,再也不復先前的整齊和壓迫。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直入大殿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