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身事魔

煙光散盡,卻已經換了地方,這是一處隱僻的山凹,一輛馬車在掩映的林木中等著。

那層淡淡的煙氣也在漸漸收攏,現出黃衣的枯瘦老者,非一般的瘦,像是一把撐著人皮的骨頭架子,高突的顴骨上一雙蛇眸色澤微褐,看人時明明正視也像斜睨,目光邪氣,讓人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桀桀的笑著,打量了一下孟扶搖,道,「女人……女人都醜得不能看。」

燕驚塵勉強笑了一下,一低頭抱著孟扶搖匆匆上車,還沒坐穩,那黃衣老者也跟著飄了上來,緊緊挨著燕驚塵坐了,手一擱,便擱在他腿上。

燕驚塵僵了僵身子,那黃衣老者立即便察覺,轉過頭來陰測測道,「怎麼?有了這女人立刻便嫌棄師博?你當初怎麼說的?早知道你這樣,我殺了她。」

「師博說笑了。」燕驚塵立即抬頭一笑,道,「怎麼會呢……不過是怕車伕看見……」他說到後來聲音漸低,身子卻往黃衣老者身邊湊了湊。

那黃衣老者滿意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卻又不放開,抓了在掌心慢慢摩挲,道,「這才乖……瞧師傅我多疼你,你要這女人,我不高興也為你辦來了,你要怎麼報答我?!」

這是他第二次問起報答,燕驚塵不敢再不答,勉強笑了笑,垂下眼睫道,「師傅對徒兒有再造之恩,徒兒……什麼都是師傅的……」

黃衣老者又桀桀笑起來,似乎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親暱的湊到燕驚塵耳邊,悄悄道,「晚上……晚上……可憐見的……」

他撫了撫燕驚塵的臉,喜不自勝的笑著,又道,「我不喜歡女人氣息,我先回去。」

燕驚塵欠欠身,「是,您請便。」

黃衣老者身形一閃,如煙光散去,燕驚塵一直繃緊的肩膀才稍稍放鬆,他怔怔看著黃衣老者消失的方向,突然一把抓起一方麵巾,拚命的擦自己的臉,他擦得如此用力,以至於臉上肌膚幾被擦破,現出淡淡的血絲。

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瘋狂擦臉的燕驚塵才彷彿驚覺自己手重,他趕緊放下麵巾,摸了摸臉,想了想又從懷裏掏出一盒生肌散仔仔細細在傷口上塗了。

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否則被那個多疑的老傢夥發覺,又是一場絮絮不休的追問,然後……

他塗藥的手,漸漸停住,臉色漸漸慘白,呼吸漸漸急促,一些不堪回首不能麵對的場景翻騰而來,那些蒼白和鮮紅,那些腐朽的氣息和無休無止的輾轉,那些在光鮮亮麗白日和痛不欲生夜晚中掙紮的日子。

那些翻湧的東西撞得他連五髒六腑似也在震動,一陣一陣難忍的疼痛。

燕驚塵怔怔坐著,日光的光影被車簾割碎,斑駁的落在他蒼白的臉,映得眉目模糊,他的手終於緩緩落下去,落在孟扶搖平靜的睡顏上。

他撫過孟扶搖飛揚的眉,長睫覆起的眼,唇線優美的唇,他撫得細緻而專心,彷彿想將這睽違很久的容顏,用自己的手指,一一深刻進心底。

扶搖,當你在七國奔行,當你在無極創功立業,當你漸漸光彩萬丈的走上七國舞台名動天下,你可曾想到,有一個人為了追上你的步伐,為了不顧一切的得到你,他……亦放棄了一切?

自甘墮落,獻祭於魔,此生永無救贖。

馬車在微微搖晃,竹簾簌簌作響,那鮮綠的色澤,看來似乎猶有幾分山林的綠意,那是幹淨的,清潔的氣息,生於自然水土,享受日光雨露,然而那樣的幹淨和清潔,自己此生已再不能擁有。

燕驚塵微微的笑起來。

少年掌門,雷動名訣,橫掃上淵,名震天下。

那些光彩萬分的事跡和頭銜。

誰看得見背後的放棄和掙紮?

他笑,放肆的笑,無聲而接近瘋狂。

那樣破碎的笑容裏,卻有一滴滴淚漸漸滾落,滴上孟扶搖臉頰。

燕驚塵並不住在天煞為參加真武大會的武者統一安排的會館,他住在恆王戰北恆的別業,戰北恆和玄元劍派交好,玄元劍派自傳入新任掌門燕驚塵之手,更名玄元宗,由燕氏夫妻共同執掌,戰北恆素來好交往各國貴族武者,如燕氏夫妻這類人,都是他交往的對象。

燕驚塵從後門進,直接進了一座窖藏物品的地窖,下去前他問身邊小廝,「夫人在何處?」

小廝答,「夫人比武完畢回來過,又被恆王妃邀請了去賞花。」又道,「桑老先生吩咐,您回來就去見他。」

燕驚塵手指僵了僵,半晌「嗯」了一聲,下了地窖,地窖裏光線暗淡,陳設卻是精緻,桌椅床帳齊全,燕驚塵將孟扶搖放下,取走了她的匕首扔在一邊,自袖裏摸出個黑黝黝的鏈子,將她手腕鎖在床柱上,又留戀的看了半晌,才一咬牙,匆匆離去。

前院裏雅室內燭影搖紅,黃衣老者自斟自飲,喝上幾口,便瞥一眼窗外,眼神淫邪。

燕驚塵匆匆過來,看見窗上人影,頓了頓,半晌跺了跺腳,開門進去。

夜色沉靜,月上中天,風聲徐緩的從林間穿插而過,攪亂得木葉輕鳴,如困於夜色抵死糾纏的呻吟,池塘裏荷葉半卷,偶有水珠從光潔的翠蓋上瀉過,珍珠般滾落池心。

半掩簾幕後,汗珠亦自玉般肌膚上悄然滾落,壓抑著低低的喘息,淩亂的床褥間伸過枯瘦的手,手的主人噴出濁臭而腐朽的,屬於垂暮之年者的難聞氣息。

平日裏,這般的氣息不是第一次忍受,然而今日,彷彿因那女子的近在咫尺,便覺得更生了幾分淒涼和羞辱,那厭惡更多了幾分,忍不住微微一讓。

隻是極輕微的一讓,不過指甲長的距離。

老者卻已發覺,手指霍然頓住,停在半空,半晌陰測測道,「看來老夫還是幫錯了。」

「師傅!」燕驚塵驚慌起來,裹著被褥便靠了過去,「不是您想的這樣,徒兒……徒兒隻是有點不適……」

「是麼?」老者漠然看著他,手一伸按倒他,「既然不舒服,那就休息吧。」他自顧自穿了衣起身。

燕驚塵避開眼光,不去看他著衣,半撐著身子看老者的背影,半晌道,「夜了……您去哪裏?」

老者回首,笑得有幾分詭異,「沒盡興,去熄火。」

燕驚塵臉色劇變,霍然坐起,在床上跪挪了過去,拉住他衣襟,「師傅……徒兒已經好了……您,您還是……」

「你想到哪裏去了,」黃衣老者笑得和藹可親,親自給他蓋了被子,道,「好好休息,累壞誰也不能累壞你,你可是我的寶貝徒兒,真武大會決賽,霧隱星輝雲魂月魄的弟子都參加了,你也得給我爭氣才行,老夫當年一著之差,生生敗在霧隱星輝之手,落在十強者之末,這口氣幾十年了還沒嚥下,如今指望著你給我掙回這臉呢。」

「徒兒……定不負師傅所望。」燕驚塵垂下頭,澀澀的答。

「那就對了。」煙殺哈哈一笑,轉身離開,燕驚塵看著他背影,怔在床上,手中被裖,慢慢攥緊。

煙殺一路走得飛快,直奔那地窖而去,地窖門口看守的人看見他不敢多言,都垂頭讓開,煙殺下了地窖,行到床邊,看著猶自未醒的孟扶搖,半晌,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他靜靜看著孟扶搖,眼中黃光閃爍,身周漸漸起了淡灰煙霧,將他身形裹得似有若無。

「就是這樣的女子麼?」煙殺喃喃道,「不過就是年輕些罷了。」

他桀桀冷笑,道,「殺了你,小崽子就安心了。」

手指一伸,五指指甲如爪,邊緣烏黑中間微黃,指尖煙氣繚繞,直伸向孟扶搖咽喉!

滿室幽涼,煙光快捷的散開去,殺氣森森。

「絲——」

指尖卻在離孟扶搖咽喉一厘處突然停住,空氣中剎那生出窒息般的沉靜,煙殺枯瘦如骷髏的臉神色不變,也不回身,緩緩道,「你果然跟來了……」

他語氣悠悠,含著說不清的失望,聽得隨後綴來的燕驚塵神色一變,撲通向地下一跪,疾聲道,「師博,有什麼錯都是徒兒擔,與她……與她無關。」

「你真是個死心眼的孩子,」煙殺回身,冷冷看他,「你看不出人家對你無心麼?你值得?」

「師博……她是被我傷了……」燕驚塵垂下頭,「是我嫌棄她,傷了她驕傲,她是不愛便恨的鮮明女子,恨我是該當的,隻要我向她解釋清楚,她……會原諒我。」

煙殺沉沉看著他,半晌道,「癡兒,癡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燕驚塵以手拉地,清瘦的背脊微微顫抖著,低低道,「是,我當時就後悔了,我以為我可以拋卻,然而手一放我便知道我錯了。」

「驚塵,你和我說這個,不怕我不高興?」煙殺收回手,森然盯著燕驚塵,「我以為你隻是想玩玩而已,不想你竟然真的情根深種……驚塵,你是我的人,我煙殺的人,豈能有二心?」

「師傅!」燕驚塵霍然抬頭驚呼。

煙殺盯著他,蛇眸寒光閃爍,冷冷道,「驚塵,我不高興,我不高興了。」

燕驚塵顫抖著爬過去,抱住煙殺的腿,「師傅……我錯了……求你……求你……」

煙殺俯視著他,眼底沒有任何表情,半晌沉聲道,「我終究是心疼你的,但心疼也得有個限度,否則你便越了分寸,」他桀桀笑起來,突然一指孟扶搖,道,「你不是想得到她麼?那麼我再心疼你一次,你去上她,上完之後,殺了她!」

「師博!」

「這是我最後的讓步,女人,上過不就是得到過了?你上過她,也算了個心願,此後死心塌地跟我,再不能有什麼花花心思,你若不肯,」煙殺冷笑,「老夫說不得也隻好勉為其難一次,嚐嚐女人破瓜滋味,再送她下地府。」

室內再次沉寂下來,響著高高低低的呼吸,悠長沉厚的煙殺的,平靜舒緩的是渾然不知自己命運剎那被人決定的孟扶搖的,急促不安的是麵臨抉擇的燕驚塵的。

「老夫耐性有限,給你半柱香時辰決定。」煙殺一拂袖,紫銅香爐裏剛燃起的香被齊齊截去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