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式道:“好好好!你兩個叫什麼名字?”
趙能道:“小的叫趙能,他叫劉勇。”
卜式走下堂來,向二人打拱手,道:“謝謝兩個小兄弟給我捧場。”
趙能劉勇急忙跪下,道:“老爺,使不得,使不得!沒有老爺給奴才行禮的,豈不折殺小的們。”
卜式道:“好。從今日起,你兩個就是我的好兄弟,我提拔你們當班頭。”
趙能劉勇齊道:“謝老爺栽培。”
卜式回到座上,道:“趙能劉勇聽令!我令你二人將原衙門的人清理一遍,願意繼續當差的人明日一早來此點名,不願意當差的就呆在家裏繼續喝西北風罷。”
趙能劉勇應:“是!”
卜式又道:“明天我要見一見咱們縣有學問的人,你們今晚給我約他們明日巳時來衙門相見。我先說清楚,是請來,不是拿來,不許用繩子捆。”
次日,卜式坐堂,一班衙役伺候。
卜式問:“趙能,有多少人願意當差?”
“四十來個。”
卜式道:“好,這四十來個我都用了,每月當差費不變。好在原來的縣太爺還給我留了一筆錢,夠你們的開支。剩下的三百來人統統裁掉。弟兄們,我給你們訂一條規矩,反正是一年的賦稅讓我給免了,你們也就不用下鄉征糧了,今後誰要是私自下鄉擾民,我就把他的腦袋揪下來。”
眾人齊聲吼:“是!”
這時,劉勇進來道:“稟老爺,咱縣的學問人都已來了。”
卜式道:“快快有請!”
卜式親自迎到衙外,二十多位文人進衙,卜式把他們接到縣衙花園,請他們入座,衙役們奉上茶。
卜式道:“今日我把各位請來,是請教一件事,我已經把咱縣一年的賦稅免了,我知道還有征兵和征馬的事弄得下麵叫苦連天,這些事都不提。大家說說,要多打糧食,做啥事最緊要?”
一文人道:“水利。咱縣靠潁河,可是河道年久失修,河泥淤積,農田澆不上水,一下大雨,河水又漲上來淹農田。要是疏通好河道,修好渠網,可以使全縣一半的土地澆上水,這旱澇就都不用怕了。”
卜式道:“修河得有個懂行的人,咱縣有沒有這樣的行家?”
一老者道:“有,座中的李孝廉就是行家。”
李孝廉站起道:“不敢說是行家,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卜式走到李孝廉麵前打拱手,道:“李兄,卜式這廂有禮。”
李孝廉道:“大人前日到咱縣,就免了全縣一年的賦稅,昨日我在家中就聽說了,老百姓都叫你青天呀!在下雖然才疏學淺,但如果不為大人盡點心,為咱縣盡點心,還能算個人嗎?在下畫這張圖已有十年工夫,一直派不上用場,今日帶來獻給大人。”
李孝廉從袖中掏出一卷圖紙。呈予卜式。卜式接過看了半天,眉頭越皺越緊:“我說李兄,卜式是個粗人,你給我看這圖紙,我好比狗看星宿,不辨稀稠。我看這樣,這工程的事就由李兄主持,我聽你的吩咐就是了。”
李孝廉道:“不行,不行,工程的事好說,修河得有錢,得有人,沒有這兩項,再好的圖紙也是一張廢紙。”
卜式道:“這事我已經想了好幾夜了。我不是免了全縣一年的賦稅嗎?徭役是不能免的,渠網修好後能用上水的百姓,每家出八十個河工,用不上水的每家出三十個河工,渠網修好後,水田每畝收兩鬥的賦稅,旱田每畝收一鬥的賦稅。”
李孝廉問:“那錢呢?”
卜式道:“借。各位鄉紳借給縣衙門的錢,按年息一分半,明後年還。鄉紳有錢不給官府借的,明年水田每畝征四鬥的賦稅,旱田每畝收兩鬥的稅。”
李孝廉道:“咱縣有位灌將軍,借錢的事如果他老人家能帶個頭,那就太好不過了。”
卜式道:“這位灌將軍是不是叫灌夫?明天我就去拜會他。”
次日清晨,卜式來到灌府門前。趙能與劉勇上前與看門人打招呼:“這位大哥,煩請通報,就說是縣令卜大人造訪。”
家仆道:“你先候著。”家仆進去通報,卜式在門前耐心地等。門前的大槐樹上,知了在吱吱的叫,卜式轉著圈觀賞大槐樹。片刻,家仆出來道:“實在對不住,灌將軍昨晚多喝了點酒,現在還沒有醒。”
卜式道:“不礙事,不礙事,我多等一會兒。”
趙勇道:“你這個夥計也太無理。就說是縣太爺願意等,也沒有把他老人家晾在大門外的道理。”
家仆忙說:“說的是,說的是,請進廂房裏喝茶。”卜式揩了揩頭上的汗,進了廂房。卜式坐不住,走進院子,但見仆人丫環進進出出,有的端盆,有的端飯,十分忙碌。
又過了好大一陣子,家仆道:“卜大人,灌將軍醒了,正在洗漱,接下來吃早點。請再等等。”
卜式道:“不礙事,不礙事。”
又等了半個時辰,家仆進去探看,又急忙走出,道:“卜大人,灌將軍有請。”
卜式正了正衣冠,進了正院,灌夫走出正廳,在滴水簷下站住。
眼前的灌夫,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灌夫了。跟著周亞夫平吳楚之亂時,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而今他已四十多歲,由於常年酗酒,他變得脾氣暴躁,喜怒無常。當初他因在平亂中立功,被景帝任為太仆,可是幹了沒幾年,就因為酒後誤事免了官,他反而覺得無官一身輕,在京城與潁陰之間兩頭跑。他與竇嬰很是合得來,是竇嬰家的常客。自打田蚡紅起來,竇嬰失勢,很多跟隨竇嬰的人都改換門庭,投到了田蚡的門下。灌夫講義氣,反而同竇嬰走得越來越近。所謂患難知人心,在看破了世態炎涼之後,竇嬰把灌夫看作知己,兩人無話不說,常常在一起議論朝政,灌夫肆無忌憚,口無遮攔,幾乎罵遍了朝臣,竇嬰多次勸他,一點也沒用。回到鄉下,灌夫沒了聽眾,常常獨自喝悶酒,喝醉了狂罵一通,倒頭便睡,家人習以為常,由著他罵。至於家計,他是根本不管,自有子侄們做主。那些子侄們無法無天,橫奪民田,搶掠婦女,什麼壞事不做!灌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聞不問。所以,灌府在潁陰惡名遠揚,老百姓將灌府視為虎狼窩,閻羅殿,灌夫則渾然不覺。今日一早起來,聽說是縣令來訪,他真有點納悶,後來管家向他講述了卜式的來曆,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這世道真是越來越怪了,一個羊倌居然也能當官!他決定見見這個羊倌,甚至已經有了戲弄戲弄卜式的念頭。
卜式急忙拜見:“早聽說灌將軍大名,今日相見,如見日頭。”
灌夫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也不計較,還了個半禮,道:“哪裏,哪裏,縣太爺是父母官,今日辱降敝舍,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卜大人請。”
兩人進了正廳,分賓主坐下。卜式舉目看,但覺得大廳裏富麗堂皇,令他眩暈。
灌夫開口道:“卜大人今日來到敝府,不知有何指教?”
卜式道:“灌將軍知道,在下是個喂羊的,皇上派俺來這裏當縣令,俺哪裏當得了?不想這裏正是將軍的家鄉,俺這一下有靠頭了,有灌將軍作靠山,大樹下麵好乘涼。”
灌夫笑道:“哪裏,哪裏,卜大人有何吩咐,隻管講來。”
卜式道:“那俺就實話實說了。咱們這個潁陰縣,有條潁水河,白白地從縣境流過,想用它澆田,卻沒有水渠,一下大雨,反倒淹農田。俺想把這條河修一修,弄成個渠網,隻是沒有錢。俺想從縣裏的富戶家裏借出點錢用,一分半利,今年借,明後兩年還,灌將軍是潁陰首富,能不能帶個頭?”
灌夫道:“卜大人要修河,這是個造福桑梓的大好事,灌某豈有不借之理。管家!去帳房裏支取一百兩銀子,交卜大人。”
卜式道:“且慢,且慢。灌將軍,俺想多借點。”
灌夫道:“你想借多少?”
“十萬兩。”
灌夫哈哈大笑:“卜大人不是說笑話吧? 我家又不是國庫,哪裏拿得出十萬兩銀子?”
“灌將軍過謙了,灌府有良田萬頃,騾馬成群,米粟成山,十萬兩銀子不過是牛身上的一根毛。”
“卜大人不知,大有大的難處。我一年開銷有多少,說出來恐怕卜大人都不敢相信。再過幾日是竇嬰老丞相五十壽辰,今日我要啟程趕到京城賀壽,光禮金就得帶五萬兩,太少了,又拿不出手。這樣吧,如果卜大人嫌少,就添到三百兩吧。”
卜式搖頭:“不中,不中。你隻借三百兩,全縣富戶哪個敢超過灌府?如此算來,全縣也不會借到兩千兩,這河還怎麼修?”
灌夫臉色變得難看了,道:“你修這河,硬是訛住我灌府了?修不修河,與我灌某有什麼幹係?”
卜式道:“俺初到潁陰,聽到一句民謠,是說灌大人家與潁水河的幹係的,不知灌將軍聽過沒有?”
灌夫道:“灌夫洗耳聆聽。”
卜式道:“老難聽。”
灌夫冷笑道:“我是個百萬軍中出生入死過來的人,幾句民謠還是禁當得起的。”
“那俺就說了。民間小兒唱道:‘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
灌夫變臉,怒聲道:“這不是罵我咒我嗎?可惱,可惱!卜大人,我同你無冤無仇,你一早打上門來,喋喋不休,還要編排著罵我,此可忍,孰不可忍?你也不打聽打聽,我灌某從來是罵人的,哪裏有人敢罵我?真是給你點顏色你就開染房了!來人哪!把這個喂羊的給我捆起來吊到門前的大槐樹上!”
眾家仆齊聲應:“是!”
趙能與劉勇欲救卜式,被灌府的人擋住。卜式被拖到門口,吊到大槐樹上。
卜式在樹上叫道:“灌將軍,俺官再小,也是朝廷的官,你捆我吊我就是欺君犯上!”
灌夫冷笑道:“我吊你個喂羊的就是欺君?笑話,笑話。卜式,我告訴你,我不光要吊你,還要關你半個月,等我從京城裏回來才放你。小的們!把卜大人吊到後半晌,再送到地牢裏住半個月,好酒好肉侍候。”
眾家仆齊應:“是!”
灌夫又令:“把卜式帶來的人轟了出去!”眾人將趙能劉勇等轟走,趙能劉勇狼狽逃竄。二人出了灌府,劉勇道:“趙哥,咱咋辦?”
趙能道:“咱先回衙門,你在縣裏守住攤,我立即趕到京城到丞相府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