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衛青道:“三路大軍未時在終南山下柳樹屯會師,不得有誤!”
眾人齊呼:“遵命!”
三路人馬在上林苑行獵,滿山遍野追趕野獸。日暮,三路人馬在山腳下柳樹屯架起篝火,燒烤所獲獵物,一片熱鬧景象。
武帝道:“今日打獵比哪次都痛快!朕今天當了一回偏將軍,真是有味道!衛青,你說說看,當皇帝好呢還是當偏將軍好?”
衛青道:“臣心笨口拙,不會回答。”
武帝道:“你們體會不了當皇帝的苦啊。在你們眼裏,當皇帝出口就是聖旨,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想得到什麼就能得到什麼,還有什麼苦呢?你們不知道,人太隨心所欲了其實並不快樂。當皇帝不會有一個朋友,沒有人真正理解你,沒有人敢痛痛快快地反駁你,沒有人從上麵給你下指令,也沒有人能強行阻止你的失誤,甚至沒有人給你說一句真心話。所以,朕總有一種孤獨感,總是覺得別人在應付朕,在討好朕,甚至在騙朕!朕痛恨大臣們一個個戴著假麵具來哄朕,但朕不能把每個人的假麵具都揭下來。假如朕是一個偏將,就會活得比較真實,主將給朕下令,朕拚命去幹,幹得好,立功,封侯,賞湯沐邑。幹得不好,挨罵,受罰,丟官,免職,功過分明。可是當皇帝,幹得再好,誰來賞賜朕?誰來給朕封個什麼侯?幹得不好,誰來罰朕,免朕的職?除非像秦二世那樣糊裏糊塗掉腦袋。當偏將立功封侯衣錦還鄉,哪一個不誇,哪一個不讚?擺幾桌幾十桌酒席,招待四鄉八鄰的親友,大家喝得醉醺醺的,指天畫地也沒有人管你,其樂何如!這種享受,當皇帝的能得到嗎?還有,當偏將,隨將軍出塞作戰,在雪地裏宿營,在風雨中行軍,鐵甲如冰,劍戈相撥,眉毛、胡子上都是霜,苦則苦矣,樂又在其中,受盡了饑渴的折磨之後,就可以享受到渴極餓極後吃什麼都香的快樂,感受了迷路時的焦灼之後,就可以享受到會師的喜悅。失望、迷茫、痛苦、挫折與拚搏、振奮、追求、成功交織在一起,是一種多麼豐富的人生!這種生活是多麼神奇,多麼令人神往!相比之下,皇宮中養尊處優、連摘朵花都不用自己動手的生活是多麼的乏味、無聊,萎靡、墮落!朕真渴望有一天能在你這個將軍手下當一兩年偏將,跟你到草原上真刀真槍地廝殺,享受這樣一種同帝王完全不同的生活。”
衛青被武帝的真摯感動了:“臣在征戰中有時也會感到苦,但今日聽了皇上這番話才明白,那也是一種享受,一種快樂!臣獻身疆場,無怨無悔!”
卜式身穿麻衣,足蹬草鞋,背著土布包袱離開了上林,步行前往潁陰縣上任。連續幾日跋涉,他進入了潁陰縣境。傍晚時分,他遇到了一位從地裏回家的中年農民趙二,跟趙二聊上了,兩人很是投緣,趙二邀他到自己家中過夜。到了趙二家中後,趙二的父母用野菜粥招待他。吃完了飯,趙二請他到一間側房中安歇。睡到半夜,一幫衙役破門而入,趙二急出來應付。
卜式在房中聽,隻聽得衙役在怒聲喝斥,趙二在苦苦哀求,趙二的父母也出來哀求,最後,趙二的父母被推在一邊,趙二被綁走。
天亮後,卜式同兩位老人告別,他掏出一把碎銀子交給老人。
卜式來到潁陰縣衙的大門口,他一屁股坐在門前石階上。一個衙役立即趕過來攆他:“哎?你倒會挑地方坐啊。快滾!”
卜式道:“這位大哥,俺是來上任的。”
衙役道:“今兒個日頭從西邊出來了。來了個叫花子,說他是來上任的。喂,哥們,快來看哪,這個叫花子說他是來上任的。”
一群衙役圍上,其中一個顯然是個頭兒,他問:“你是來上任的?你上的是那門子任哪?是師爺還是太爺?”
卜式道:“是縣令。”
衙役頭兒嘲笑道:“你要是縣令,我就是縣令的親爹。”
眾人起哄戲弄卜式,有的搶他的氈帽,有的搶他的包袱,將他的包袱鋪在地上解開,發現了官服,眾人目瞪口呆。
衙役頭兒驚叫道:“我的媽呀,果然是來上任的縣太爺。夥計們,還不趕快通報!”
卜式在潁陰縣衙門外穿戴官服,幾個衙役在旁殷勤地侍候,一衙役跑進通報,原縣令迎出。
縣衙大廳。原縣令十分熱情地接待卜式,雙方行過禮後,原縣令道:“哎呀,早就聽說卜大人來上任,我已等了半個月了。卜大人來得好哇,交接的文書、帳目都準備好了。”
卜式道:“老哥你有所不知,卜式是個放羊的,哪裏會當官?你得教教我。”
原縣令笑道:“哪裏,哪裏!卜大人是皇上親選的人才,在上林當差又深得皇上賞識,聖眷正隆,在下怎敢在魯班門前掄大斧!”
卜式急了,叫道:“你要是不肯教我,我就給你下跪了。”說著,卜式就要跪下。
原縣令道:“使不得,使不得。卜大人有什麼要問的,盡我所知回答就是了。”
卜式問:“當縣令,最難辦的事是什麼?”
原縣令道:“征集賦稅和征兵。”
“難在哪裏?”
“卜大人有所不知,咱們這個縣是個有名的窮縣。朝廷去年下達的賦稅是十萬石,今年又提到十五萬石,可實際上隻能征到二十萬石。”
“那不是比朝廷要的數還多五萬石嗎?”
“帳不是這樣算的。朝廷要的這十五萬石糧,一粒也不能少,統統要繳上去,地方上不能截留。可是縣衙裏的人,也全靠賦稅養活,你不多征個八萬石十萬石的,哪裏能養活這些人?卜大人這個縣令,按吏部規矩是個五百石的官。每年這五百石的俸祿,朝廷不會給你一粒米一銖錢,全靠你在縣裏征。可是你這五百石就是征來,連半個月的開銷都支撐不住,能花一年嗎?上麵來個不大不小的官到縣裏住兩天,你能不接待嗎?陪他吃飯得多少錢?臨走帶點土儀得多少錢?你還得打點上峰。先說郡太守吧,他老人家,他的老太爺、太夫人、夫人、姨太太、兒子、女兒每年的生日,一個你都逃不過去,一次不送個百把兩銀子,行嗎?他家的婚喪嫁娶,你的禮還得重重地送,送得輕了,他會說,本官以不貪為寶,你送這些破玩藝兒來不是壞我的官聲嗎?還有郡太守下麵的官兒,你一個也得罪不起,這些人家裏的事,你也得照規矩打點才行。另外,咱這個郡有五個縣,每個縣的縣太爺家裏有什麼事,你不都得打點?把他們得罪了,你這個官還當得穩嗎?這還是常規的開銷,預料不到的事多著呢,說不定哪天一件什麼事派下來,成千兩的銀子立馬就得拿出去。這些錢哪裏來?還不是從老百姓身上刮?一年不多征個七八十萬石糧,你這個縣令怎麼當?”
卜式又問:“那征兵呢?”
“那就更沒法說了。你知道咱縣死在塞外的征夫有多少嗎?已經快一萬人了!過去清明是在墳頭上哭祭,現在倒是在路上哭祭的人多了!清明你到郊外看,大路小路上擺的都是祭品,人死在大漠,連個屍首都找回不來呀!就回來一封戰亡書,還有幾十兩銀子的撫恤金。前些年死一個士兵撫恤金是三十兩,後來降到二十兩,今年又降到十五兩,人命不值錢哪。朝廷不斷地征兵,誰還願去呢?壯年人就逃兵役,衙役就得抓,跟貓捉老鼠一般,難弄呀!還有,這幾年朝廷對匈奴打仗,動不動就征集馬匹,全縣的馬都征完了,還得征,逼急時真恨不得自己變成母馬,給皇上生一匹馬出來!”
次日。縣衙門大堂。聽說新縣令到任,衙役們都早早地來應班。卜式坐上堂後道:“兄弟初次來這裏做官,今後還須弟兄們指教。”
眾衙役齊聲道:“不敢,不敢。”
卜式又道:“日後也說不定會開罪於諸位。”
眾衙役又齊聲道:“不敢,不敢。”
卜式冷笑:“我開罪你們難道還有什麼不敢麼?”
眾衙役麵麵相覷,齊道:“敢,敢。”
“昨天夜裏你們拿住一個抗稅的百姓,給我帶上來。”
“稟老爺,昨天夜裏共拿了二十多個百姓,不知老爺說的是哪個?”
卜式道:“全部帶上來。”
二十多個百姓被帶上堂。其中就有留卜式住宿的趙二,卜式下堂走到他的跟前。
卜式道:“咱倆可算是老相識了吧?”趙二認出卜式,急忙磕頭,道:“小人有眼無珠,昨日慢待了老爺,讓老爺喝野菜粥,小人該死。”
卜式笑道:“你哪裏該死?你若死了,我到哪裏找野菜粥喝?站起來,都站起來!”
眾人站起。
卜式問:“你們都是抗稅的?”
眾百姓齊呼冤枉:“不是抗稅,是交不起稅。”
卜式道:“我把你們一年的賦稅都免了,現在就放你們回家。”
眾百姓不信,問:“真的?”
“那還有假?”
眾百姓齊道:“小的們給青天大老爺磕頭!”眾人站起欲走。
卜式道:“慢著。”
眾百姓問:“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卜式道:“有勞你們回去到處說說,就說今年全縣農戶的賦稅全免了,一粒糧也不交!”
眾百姓雀躍而去。
衙役班頭站出來說:“老爺,你把他們的官糧全免了,朝廷怪罪下來隻怕吃罪不起。”
卜式道:“我今晚就請人替我給皇上寫書信,皇上要是怪罪下來,我大不了回家放羊就是了。”
班頭又道:“皇上的稅不交了,那咱們衙門的費咋辦呢?”
“連皇上的稅都不交了,還交什麼衙門的費?”
“衙門的費不交了,我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卜式厲聲道:“你們會喝西北風?你們在潁陰縣刮了多少年的地皮,會喝西北風?你們下去抓一次人,人家就得請你們吃,請你們喝,請你們拿,還得給你們什麼日曬費,汗水費,鞋底費,你們拿繩子捆人,還得逼人家交繩索費!有沒有這回事?”
眾衙役麵麵相覷。
“我來潁陰上任,走了一路,問了一路,把你們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你們一個個吃得腦滿腸肥,就算是我讓你們喝一年西北風,耗耗你們肚皮裏的油,也是為著你們好。退堂!”
次日,卜式坐堂,堂下隻有兩個衙役。一個叫趙能,一個叫劉勇。
卜式問:“衙役們呢?”
趙能答:“稟老爺,班頭昨日吩咐,今日不必到衙門伺候,大家呆在家喝西北風。”
卜式點頭:“嗯,好,好。那你兩個為什麼還來當差呢?”
趙能道:“我們兩個家都在鄉下,家中人都為苛捐雜稅所苦,昨日老爺坐堂,把全縣百姓一年的賦稅全免了,我們兩個高興得一夜睡不著,我們能跟著他們同老爺作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