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媽媽突然采來一碗紫色的果子,像是縮小了的葡萄。
“媽媽,難道你們種的葡萄藤就結這麼點大的葡萄嗎?”我拎起一小串,就比指甲蓋大一點點,流下的汁還把指甲也染成紫色。
“這可不是葡萄,這是從桑樹上采的,桑果!”媽媽笑道。
“啊,桑樹結的?”我丟進嘴裏,酸酸甜甜,還挺好吃。一會兒工夫,碗裏便空了。雙手沾滿了紫紅色的汁。對著鏡子嚇了一跳,雙唇、牙齒、舌頭都染成一色的紅。
突然想起那些繭,好久沒去看了。我拿出盒子,呆呆地望著。一瞬間,我決定了。伸出手,使勁掰下一個白色的,輕輕一捏,仿佛觸到了裏麵的生命,我渾身一抽。在耳旁搖了搖,“空空”,什麼硬硬的東西撞擊繭壁的聲音。我想撕開它,又怕捏死裏麵的蠶,拿來剪刀,小心地剪開一個小口,順著口橫剖了一道。放下剪刀,從縫隙裏望去,手開始發抖。輕輕剝開……一團黑色的圓鼓鼓的小蟲掉了出來。
爸爸告訴我,那是蠶蛹。“製作蠶絲就是在蛹破繭而出之前,把繭放進開水裏煮。”
“那裏麵的蛹不就死了嗎?好殘忍!要死那麼多蠶寶寶!討厭真絲的衣服!”
“你把繭剪破了,蛹也照樣活不成。”
“啊?還能救嗎?”我晃著爸爸。爸爸隻搖搖頭。我又親手殺死了一隻蠶寶寶。
差不多要將蠶繭遺忘時,不知哪裏傳來“噗噗噗”扇動翅膀的聲音。打開盒子,隻見三隻繭的頂部都破了一個洞,洞的邊緣有些濕潤。三隻白蛾撲扇著雙翅低低地飛舞。從黃豆大小的洞口向繭裏望去,空空的隻剩一團黑色物。我摘下一個繭,剖開,那是蠶蛻下的已成黃褐色的皮,和蠶蛹脫下的黑色外衣。白色的蠶經曆黑色的蛹化後,一聲輕微的撕裂聲,蛹從背部扯開緊緊包裹全身的死去的皮,黑色的觸須伸出來,試探著這個陌生的世界。為了捅破白色蠶絲纏繞的狹小的繭,用口中分泌的粘液一點點融化頭頂的繭。曾是抵禦外界傷害、保護自身的厚厚的繭,此時卻像囚禁自己的牢獄,成為重見光明的阻礙。頭頂一方漸漸從不透明到半透明,繭中的日子不分晝夜,終於從一個小口射進一縷陽光。羽化成的蠶蛾從洞口鑽出濡濕的繭,舒展開雙翅,撲騰了幾下,卻始終無法飛起。
蠶蛾不可能遠離地麵高高飛起,雙翅已退化。它們背負沉重的使命鑽出繭殼,爭分奪秒地趕在生命耗盡最後一點養料之前完成。
兩隻蠶蛾保持尾對尾連在一起的姿勢好半天後才分開。其中一隻立即離去,撲騰幾下後,便不再動了。另一隻肚子鼓了起來,趴在原地跑不動。第三隻蠶蛾向它靠近,用尾巴碰碰它的尾巴。誰知大肚子挪開尾巴,似乎有些不高興。那隻不識趣的蠶蛾又湊上去,與之交尾。最後的下場與前一隻一模一樣。這是自殺嗎?可為什麼它們都選擇盡快結束自己的生命?從蠶蛻變成蛾的漫長的過程,難道就是為了這破繭而出短短半天後的死去嗎?
隻剩下一隻大肚子笨重地向靠近繭的地方挪去,微微翹起尾部,在盒子底部和壁上雜亂地排列著一顆顆淺黃色的卵,隻有太陽花籽那麼大。第二天起床一看,盒壁上密密麻麻淩亂地散布著黃色的卵,顏色比前一天深些。一粒粒卵仍從大肚子的尾部接連鑽出。我伸手輕輕摸了摸那些卵,每一顆都有光滑堅硬的殼,牢牢地黏附在盒壁上。
那天晚上,大肚子的肚子癟了,不再產卵,躺在兩隻泛黃的蠶蛾屍體旁。自從繭裏出來後,它不吃不睡,產下幾百顆卵後,便精盡蠶亡。
幾天後,卵變成深褐色。同一個盒子裏躺著它們的爸爸媽媽。我不知道該怎樣照顧蠶蛾的孩子。每一顆卵的中心略微凹陷,我想知道那裏麵有著怎樣蠢蠢欲動的生命。“啪”一聲,指甲掐裂一顆卵,迸濺出褐色液體。我慌忙收拾掉蠶蛾的屍體,將盒子塞進抽屜。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默默和桌子比起身高來。躲進圓形的台麵桌下,抬頭隻能看見黑色的桌子底麵。好高啊!“我什麼時候才能超過你呢?”
爸爸要到北京出差了,是乘飛機去。我想象著一隻大鳥在雲中穿梭,興奮地跳起來。
“要我帶什麼回來給你?”爸爸問我。
“嗯,我要雲!你多帶幾個塑料袋,采幾朵雲回來。記得要紮緊,不要漏了。”我仰起頭望著屋頂,“這樣,家裏就有雲飄在頭頂上了!”我仿佛看見天花板被幾朵白雲遮住,若隱若現。
“那怎麼裝?!飛機上要是一開窗,機上的人就全被卷出去啦!飛機速度多快,那氣流!簡直夢想!”爸笑著說。
屋頂的雲頓時消散了,我失望地看著爸。
一個月後,爸回來了,帶了茯苓餅、果脯等北京特產給我和媽。
“爸爸,爸爸,看到雲了嗎?”我急著問。
“看到,我們在雲的上麵飛!”
“啊,雲上……”我想象著從上往下看雲是什麼樣子,“那雲上麵又是什麼?”
“雲上麵是宇宙。”
“宇宙……那是什麼?”
“那是個真空,連空氣都沒有。那裏有許多像地球一樣的星球。”
“那坐飛機什麼感覺?”我實在難以想象雲上的天空到底什麼樣,轉了話題。
“坐飛機啊,你根本感覺不到那麼快的速度。坐在裏麵很平穩,就像坐在家裏。不過飛機剛起飛時可不好受,那聲音震得兩隻耳朵什麼都聽不見。鼓膜都要破了。”
“啊,那後來怎麼辦的?”
“我越是難受就越不說話,越閉著嘴就越難受。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恢複,耳邊嗡嗡的轟炸著。鄰座的人遞給我一條口香糖,我平日不愛吃零食,搖搖頭。他說吃了耳朵就會好受些。嚼著嚼著,漸漸舒服多了。第一次坐飛機,不懂,乘務小姐也不說。我是這麼想的:飛機起飛後,由於高空空氣比地麵稀薄,大氣壓比地麵小。耳膜外麵和裏麵形成氣壓差,裏麵的氣壓大,壓迫耳膜,所以才會那麼難受。嚼口香糖的目的就是活動耳膜,讓裏外空氣流動,減小氣壓差。這樣就不會疼了。”爸爸解釋得很詳細,我聽得也很認真。不過要說完全聽懂,我不敢肯定,但是我能理解爸所說的大概意思。真正懂得那原理,是到了初中,學了物理之後。
暑假過後,我轉入離家僅隔一條進香河路的幼兒園。對麵是高高的圍牆,牆頂又用粗鐵絲編織成柵欄,向內傾斜地圍著。碎玻璃片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慘白的光,刺眼的棱角將每一塊透明的玻璃拉扯成不規則的形狀。牆外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來回巡邏著,警覺的目光在人群中掃視。他們與街道之間有一重冰冷的鐵絲網隔絕。
我每天進出幼兒園,看著那高高的牆,仿佛生鏽的鐵絲紮進肉裏,落滿灰塵的碎玻璃渣在胸口攪動般疼痛。
爸爸告訴我,那是老虎橋監獄。
深秋了,好冷。打開抽屜,看到那被我遺忘的盒子。那些卵會不會也很冷呢?我翻箱倒櫃,從幾個藥瓶裏揪出幾團棉花,敷在有卵的地方。蓋好蓋子,又塞回抽屜。
十二月底,我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打開抽屜,掀開盒蓋。白白的棉花上爬滿了比螞蟻還小的黑東西,似乎還在蠕動著。我湊近一瞅,原來是蟲!棉花下麵還有好幾條正從卵裏鑽出來,空了的卵殼呈半透明狀。啊,我居然孵出蠶寶寶來了!
“媽媽,看,小蠶寶寶!”我捧著盒子跑到水房。媽媽正在燒飯,轉過臉瞅了眼。
“媽媽,你明天下班摘幾片桑葉回來喂蠶寶寶!”
“現在哪有桑葉?!要到春天哪!”媽媽說。
“啊?那……”我低下頭,看著盒子裏破殼而出的黑色小生命,在潔白的棉花上蠕動著。明天,也許今晚,就會因饑餓而死。睡在溫暖的棉花團裏,它們不會感到寒冷,到了春天,桑樹發芽了,它們就會醒來……
“默默,來,看媽帶回來什麼了?”一日傍晚,媽下班回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用手帕疊起的包裹,從裏麵映出淡淡的紅。
“小草莓!”我攤開手帕的四角,一滴滴水淋淋的紅在白色帕子上跳動,掉落的草莓籽沾滿了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