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疑(1 / 3)

沉默轉到新的幼兒園,幼兒園對麵是沒有盡頭的圍牆,和高高的鐵絲網。從沒見過有人從裏麵出來,也不曾看見有人進去。隻有幾個武警背著沉沉的武器來回巡視著,冷冷的目光讓人害怕。似乎那裏沒有可以稱之為門的存在,至少沉默這樣認為。高高的牆圍起,像井一樣,沒有人知道裏麵是什麼。也沒有人想知道裏麵是什麼。

母親在長江大橋下的幼兒園工作,每天早上剛把沉默喚醒便出門了。父親的工作單位與幼兒園僅一街之隔,在一個院子裏,單位和職工住宅融合的院子。所以隻要下三層樓,走進對麵的樓裏,就算上班了。送沉默去幼兒園的任務便自然而然地丟給了父親。

這一天,沉默和平時一樣,在父親的口令聲中吃完了早飯,用別針在胸前別好手帕。父親攙起默默的小手,看了看表,加快了腳步。剛到幼兒園門口,上課鈴聲像遇到休止符般戛然而止。早坐在那兒守候的老師笑了笑,“張開嘴,啊~~~”幾滴酸溜溜的液體滑進口腔,默默閉上嘴,強忍著咽下去。緊接著一張黑牌遞過來,默默扭著身子,快哭了似地喊:“我不要黑牌,我不要黑牌……”

父親笑了,對老師說:“不好意思,今天我走遲了,害她遲到了。”老師瞅著這麼個小可愛,笑著收回黑牌,拿出一張紅牌。默默臉上立馬雨轉晴,接過紅牌。

“爸爸走啦,聽話啊!”默默招了招手,轉身跑了進去。

一進教室,默默把手上的紅牌交給老師,便坐到自己的小凳子上。老師在牆上默默的名字後麵貼上了一朵小紅花,轉過身開始上課。

午後,二十來個三四歲的小不點兒一溜兒排開站在花壇邊,老師給每人發了一張宣紙,兩根棉簽,一盤顏料。默默看著被紅與黑隔成太極圖案的顏料盤,樹上掛著一幅老師畫的畫——一株梅花,曲曲折折黑色的枝幹上,點綴著朵朵血紅色的梅花。

默默盯著那幅畫,低頭用棉簽在黑色顏料裏蘸一下。瞬間,雪白的棉花染成黑色。棉簽在宣紙上空停頓。該從哪裏下筆呢?正猶豫,一滴黑色顏料從棉簽頭上滾落,滴在泛黃的宣紙中央,嘩一下印染開去。

從小默默就不愛說話,喜歡獨自呆著。常一個人跑到樓道上,順著樓梯扶手從三樓滑到二樓,再從二樓滑到一樓。然後跑回三樓,再滑下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整幢樓回蕩著默默甜美的歌聲。

父親給默默買了一輛紅色的小三輪車。自那以後,默默一回到家,便把紅三輪車從屋裏拖出來,在過道裏騎來騎去。輪子呼呼旋轉,從一個個高大的紅木門前飛馳而過。兩旁的碗櫥隨著風,在餘光的一瞥後,劃過眼角,向身後閃去。

父親要去佳木斯出差了,那是在中國東北角的一個城市。默默從未到過長江以北的任何地方,不知道鬆花江是什麼樣。剛送父親到院門口,鼻子裏突然一陣腥味,什麼粘糊糊帶著體溫的液體從默默鼻孔裏流出,滴在衣服上。母親嚇得抱起默默趕回家,用棉花堵住兩個鼻孔。默默微張著嘴呼吸著,看著母親扔進簸箕的衛生紙,沾滿鮮紅的血——從未見過如此美麗鮮活的紅,而這紅卻正來自自己本身。

默默仍每天在過道裏騎著紅色三輪車,但這紅則顯得昏暗沉悶許多。這一天,父親的同事從幼兒園裏把默默接回家,默默騎著車等母親下班。

就在一刹那間,紅色三輪車翻倒在爐子邊。輪子吱吱呀呀滾動著,而後靜止在那兒。爐子上一個鋁鍋嗞嗞冒著熱氣。爐子口沾著血跡……默默突然覺得身子輕飄飄的,站在樓梯口,一失腳,整個人失去重心,墜下無底深淵……

母親下班回到家,隻見門口那輛紅色三輪車,卻不見默默的蹤影。那個同事氣喘籲籲地趕來,與默默的母親一同趕往兒童醫院……

父親回家了,看見左眼微翹的默默,一把抱在懷裏。

“南京有一座梅花山,山上的梅花真好看……”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父親跟著哼起來。那還是一個月前,去中山陵賞梅的路上,默默唱的。

父親的臂膀是那樣溫暖有力,默默摟住父親的脖子,在父親臉上親了一口。

“啊,戳死了!該刮胡子啦!”默默尖聲叫了起來。

“呀,出差都忘了!幫爸爸刮胡子啊?”

“嗯!”默默點著頭從父親懷裏跳下來,翻開五鬥櫥的抽屜,拿出剃須刀,裝上兩節電池,興衝衝地跑到父親麵前。父親早已坐在椅子上,翹起下巴了。開啟電鈕,裏麵的刀片“嗞”一聲飛速旋轉起來。默默喜歡聽飛速旋轉的刀片切割胡子的聲音。下巴刮完,父親抿起嘴,讓默默刮上唇。幾根特別長的胡須沒能刮掉,默默就拿來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斷。待父親用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後,默默便卸下電池,拆開剃須刀,用皮套裏的一把小刷子將刀片、蓋子及剔須槽一件件刷淨,再裝好放回皮套裏。

父親拿出相機擺在櫥上,調好時間,轉身抱起默默對著鏡頭,“哢”——那一瞬間,默默和父親的臉緊貼在一起,一朵梅花含苞待放。

午睡時,父親側過身說:“好久沒給我抓癢了吧?”

“哪裏癢啊?” 默默對著爸爸的背說,一雙小手已在背上撓起來了。

“左一點……右一點……再上一點……嗯……舒服……”

默默摟著父親的脖子側身睡著了。

煙花三月,在瘦西湖畔,默默拾起一朵粉色的桃花,雙手托在腮下,在鏡頭前擺了個嫵媚的pose!

不久,默默搬家了,從三樓到了一樓,仍是不怎麼大的一個單間,背陰,窗口斜對著後麵的公廁。一遇到下雨天,混雜著臭氣、濕漉漉的空氣一陣陣侵襲進來,讓人透不過氣。黃梅天,濕氣從地下滲上來,在地板上結成一小顆一小顆水珠,整天像剛拖完地一樣潮濕。衣櫃、五鬥櫥,四處散發著黴味兒。

夏天到了,陽光刺透烏雲,將人們身上陰沉黴濕的氣味吸盡。默默和院子裏的一群孩子追趕打鬧。由於年齡小,總跟在大孩子們屁股後麵。長幾歲的男孩子用小鏟子挖泥土,默默就蹲在旁邊看。黑黑的土裏不知能挖出什麼來。突然一鏟子下去,一條又粗又長的蚯蚓露出來,又一下鑽進土裏。緊接著一鏟子,那蚯蚓的半段身子砍了下來,傷口流出的血沾著泥土。半截兒蚯蚓疼痛得扭曲著身體,彈跳出土坑。男孩又用鏟刀將它切成兩段。默默怕極了,兩頭都流著血,會死嗎?

蚯蚓是頑強的,曾看見過一條帶著傷口的蚯蚓匆匆鑽進土裏。盡管“碎屍”萬段,每一段仍存活下來,成為一個個獨立的新生命。黑暗中,遊弋於地下……

暑假後,就要上小學了。默默有些害怕,卻不知自己害怕的是什麼。總之,不想這麼快長大,默默祈禱日子過得慢些,再慢些……

開學第一天,每個小朋友按座位從前往後自我介紹。默默坐得筆直,等著輪到自己。

“我叫沉默。”一個女孩站起來,大聲說完又坐了下去。

“我叫怡。”後麵的女孩接著站起來。

“我……我叫……”默默哆哆嗦嗦站起身,可怎麼也說不出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麼?”老師和藹地笑著問。

“我叫……沉默……”那兩個字剛一迸出,全班同學的腦袋都向默默扭了過去。坐在前麵叫“沉默”的女孩也轉過頭,好奇地望著默默。默默紅著臉低下頭,一瞥眼看見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那烏黑的眸子深處在說什麼呢?為什麼會有與我同名同姓的人呢?

默默坐回椅子上,後麵的男孩站起來……

“好了,這樣吧,班裏有兩個沉默,為了以後點名方便,坐在前麵的就叫小沉默,後麵的叫大沉默。”全班介紹完後,老師這樣說道。

“啊,大沉默……”默默想,心裏很不是滋味兒,自己豈不姓大了!?

課後,雪和沄跳到默默麵前,“大默默,大默默……”

看到住在一個院裏的童年夥伴,默默開心極了,可被她倆這麼一喊,小嘴一撅,扭頭不理她們了。

“這麼巧,她也叫沉默啊……”雪壓低了嗓音,偷偷瞅了瞅前麵那女孩。

也許沉默是個很普通的名字,我叫沉默,別人也可能叫。天下不知有多少個沉默……上課鈴響了,默默不敢再往下想。

下午放學時,校門口擠滿了來接孩子的家長。

“第一天上學交了新朋友嗎?”父親問。

“班上有個和我同名同姓的……”默默有氣無力地說。

“啊,是嗎?你們說話了嗎?”

“爸爸,我想改名……”默默低下頭。

“為什麼啊?看爸爸給你起的名多好!要不也不會有人也叫沉默啊!?”

“我現在叫大沉默了!”默默似乎就要哭出來。

“也是,這樣好分清你們倆啊!要不一叫沉默,你們倆都站起來怎麼辦?”父親笑了笑。

“我要改名!我討厭我的名字!”默默板起臉,一本正經道。

“名字怎麼能隨便改?父母給你起的,你改了就不是我的女兒!”

默默沒有吭聲,也不再提起改名的事。

父親到麒麟門開會去了,要幾天後才回來。晚上,默默和母親睡在大床上。一股刺鼻的餿味兒順著風從窗口飄來,鑽進鼻孔。悶熱的空氣像要把一切沉浸在其中的物質都憋得變了味兒才罷休。默默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母親在黑暗中坐起身,拿過床頭的花露水灑了起來。對麵是地質學校的學生宿舍,不知是從哪個窗口扔下的變了味兒的食物。

天漸漸亮了。空氣中彌漫著伴有餿味兒的花露水香。

第二天是星期天,母親帶著默默上街買新裙子。自行車輪剛滾過鼓樓,突然一聲尖叫。橡皮與鋼輪劇烈的摩擦發出淒慘的嘶吼。不遠處,一隻紅鞋在路中央跳躍。默默粉白的左腳與後輪的鋼絲糾纏在一起,扭曲變形……

默默喜歡看《十萬個為什麼》和《十萬個智鬥故事》,那是父親在她七歲生日時送給她的。父親常常摟著默默,捧著一本《十萬個智鬥故事》,講述書裏的智慧。每個周日,父親都帶著默默出去遊玩,車輪輾過南京每一個公園,每一寸土地。每次出去,默默都捧著一個紅色小盒,回來時裏麵裝滿了各種形狀的種子和漂亮顏色的石頭。家裏堆滿了大大小小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植物的種子,和奇形怪狀閃閃發亮的石塊。

默默的腳好了,隻在腳踝下留了個圓圓的疤。

默默、雪、沄放學後常在沄家的廚房裏一起寫作業。狹小的房間裏黑黢黢,隻有頭頂一盞白熾燈,微弱的昏黃向四周的黑暗蔓延,被吞沒在牆角。默默瞥見桌下一個小木板,板上一小塊黑不溜秋的東西。盯著看了好一會兒,默默伸出右腳,輕輕碰了碰,“啪”一聲,未等默默縮回,上麵的鐵夾打了下來,剛好夾住腳趾。“啊”一聲尖叫,雪和沄嚇了一跳。沄往桌下一探,掩著嘴咯咯笑起來。雪彎下腰,笑得直不起身。

“我都疼死了,還笑!?”默默連生氣的勁兒都沒了。沄鑽進桌肚,鬆開鐵夾。默默忙脫下鞋,一邊揉一邊發牢騷:“這是什麼鬼東西,哎喲……夾死我了!”

“好好的,你踩它幹嗎?這是老鼠夾!”沄把鐵夾放在桌下離默默稍遠點的地方。

“老鼠沒夾著,倒夾了你的腳!”雪笑說。

三人繼續埋頭做作業。突然什麼東西從餘光中一閃,默默抬起頭,見灶台下蹲著一隻灰老鼠,哧溜一下,鑽進牆縫不見了。

“我們到外麵玩吧!”默默把書本塞進書包,“屋裏悶死了!”

雪和沄看看默默,“腳不疼啦?”

“討厭你們!”說著默默衝出門去。

三人拿了小鏟子小桶,蹲在地上。默默每鏟下去,都敲碎泥塊兒仔細看裏麵有沒有藏著什麼。

“啊,快來看!好粗一條!”默默輕輕碾碎泥土。一條蚯蚓顯現出頭尾。

鄰居家和她們同齡的男孩也出來玩了,跑到默默跟前,一把抓起那條蚯蚓。

“你怕嗎?”他問默默。

“不怕。”默默看著蚯蚓在空中蜷曲著身體,表情平淡。

男孩將蚯蚓丟向默默,砸在她臉上,滾落到肩上。默默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起蚯蚓,表皮滑滑的濕濕的,貼在臉上,冰涼沒有體溫。

男孩拿起默默的鏟子,也挖了起來。突然幾塊黑黑硬硬的東西裹著泥滾出來。男孩把泥蹭幹淨,興奮地跳起來。“喂,默默,看我挖到什麼了?古幣!”

默默看著那六七枚圓圓扁扁的錢幣,每枚上麵有模模糊糊的圖案,一麵是四個漢字,看不懂,另一麵像是兩條遊龍。男孩給了默默三枚。在自來水下衝幹淨,深褐色裏透出淡淡的紅,表麵凹凸的圖案已被歲月無數次的觸摸磨平。

默默和雪、沄一人拿著一枚,扮演起古人來。不知千百年前,這塊土地上曾居住過哪些人,他們是怎樣生活的?這幾枚錢幣又是幾經磨難,才被掩埋在地下,它們最後的主人會想到今天居然被幾個小孩子挖出來當玩具嗎?

“去地質學校玩嗎?那兒操場上有許多好玩的!”男孩子喊道。

默默她們三個一聽,沒有說話便達成一致,跟著男孩出了院子。學校與院子隻一牆之隔,四個孩子走到校門口,看見傳達室窗口有個腦袋,腳步慢了下來。

“別怕,就這麼走,好幾次我都是這麼進去的。”男孩對身後三個女孩說。

“哎,你們是幹什麼的?進去幹嗎?”老頭兒從窗戶裏探出腦袋,衝四個孩子喊。

“我們想進去玩!”男孩說。

“有什麼好玩的!出去出去!”

默默她們嚇得撒腿跑開了。男孩一回頭,追上去。“你們怕什麼呀!我們又不做壞事!”

“別去了……”沄說。

“能從別的地方進去嗎?”默默問。

“對了,院子裏有一堵牆,隻要翻過去就到了!”男孩說。

“好!翻過去!”默默跳起來,“快,在哪兒?”說著跑起來。

男孩帶著她們跑到牆根。那麵牆曆經滄桑,泛著青灰色,牆上幾塊兒磚剝落了,牆縫裏鑽出小草,青苔從地上蔓延到牆根。默默從牆角搬來幾塊磚頭,一個個摞起來。

“我先翻過去,然後在牆那邊接你們。” 男孩說完,腳踩在摞起的磚頭上,手攀在牆上,三兩下翻到牆頂,兩條腿跨過去,蹬一聲兩腳著地,人已在牆的那頭。

“過來吧!” 隻聞男孩聲卻不見其人。

默默兩隻腳踩在磚塊兒上,身子搖搖晃晃,手指摳進牆上凹陷的坑,雪和沄在下麵托著默默。爬到頂上,默默看見牆那邊的男孩,他就站在下麵,抬著頭。

“先把一條腿跨過來!”男孩在下麵喊道。

默默雙手撐在牆頂,左腿慢慢抬起,越過牆。這下一隻腳在牆裏,腳下是雪和沄,另一隻腳在牆外,男孩站在下麵。眼下是一道把雪、沄和男孩隔開的牆,自己正坐在牆上俯瞰著兩邊。筆直的牆體延伸向遠方,默默意識到自己也被這道牆分開了,驟然失去重心,頭一暈。

“再慢慢把另一條腿跨過來。”男孩輕聲說,“左腳先踩牢。”

默默身子緊貼在牆上,左腳瞎摸了一陣,踩定後,慢慢挪動右腿。

“別怕,往下跳,我接著!”男孩舉起雙臂。

默默扭頭望了望,做了個深呼吸,放低重心,縱身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雪和沄也接著跳了過來。

穿過幾幢樓,一道鐵柵欄橫在眼前。幾個小不點縮手縮腳地從欄杆中間鑽了過去。一抬頭,眼前豁然開朗。好大的操場!地上長滿綠綠的小草,一邊是足球場,另一邊是雙杠等運動器械。

“雪,沄!看我在哪?”不一會兒,默默兩隻腳踩在幾十米高的鐵杆上,手搭在扶杆上,望著下麵草地上變得小小的人影兒。

“喂,小心點!快下來吧!”雪喊道。三人一下爬起來,緊緊盯著頭頂上的默默。

雙手沿著扶杆向前摸索,雙腳橫在圓滑的鐵杆上,一步步挪動。整座鐵架隨著默默每一步挪動在空氣中震顫,好像隻要再邁出一小步,整座高架橋即將倒塌,在觸地的一刻粉碎。默默全身也顫抖起來,隻要稍一手滑失足,便作自由落體運動直線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