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抱著我來到進香河菜場,買了一罐楊梅,幾個大蒜頭。在回家的路上,爸爸剝去蒜頭一層層的包裹,露出白亮的瓤子,掰下一瓣,塞進我嘴裏。看那白白嫩嫩,很好吃的樣子,誰知“哢哧”一咬,從舌尖一直麻到舌根,舌苔上每一個味覺細胞都像被針戳了似的。向上傳到鼻腔裏,癢癢的,勾起打噴嚏的欲望,再往上,刺激著淚腺,無端分泌出大量鹹鹹的液體。我張開嘴,正要將滿口的蒜頭連唾液一口吐出。“不許吐!咽下去!”爸下達終極指令。舌頭在半空打了個轉兒,卷起蒜瓣兒縮了回去,彈向喉嚨口。緊接著又一瓣送到唇邊,我緊閉雙唇,五官扭曲得變了形。“吃了病就好得快點,聽話,張嘴。”爸將蒜瓣頂進我嘴裏。
回到家,爸翹開楊梅罐頭,我迫不及待地抓了顆又大又紅的塞進嘴。酸酸甜甜的滋味兒在唇舌齒間打著轉兒,我眯縫起眼,細細品嚐其中美味。“嘟”,核兒打在桌上,餘味兒在嘴裏回蕩,我剛要伸手從罐頭裏再抓一顆,爸拾起吐在桌上的楊梅核兒。
“把這個咽下去。”
我看著那顆圓滾滾的核兒,上麵還殘留著未啃盡的梅肉,拇指和食指捏著送進嘴裏。可那不聽話的核兒在口腔裏東撞西滾,到了喉嚨口,又跳回舌尖。
“咽不下去……”我含著核兒,嗚嗚的有些口齒不清。
“咽下去!”
我知道這是不可違抗的命令,可那核兒比食管還粗,堵在口頭就是下不去,就算硬咽下去了,也會不上不下,哽死的。原來食道是有伸縮性的,而且就算倒立,頭朝下腳朝上,食物也會順著食道下到胃裏。那顆核兒在食道中一點一點挪步,每一步我都真真切切地感覺得到,最後“咚”一聲,跌進胃裏。隨後它是如何在我的腸道中一日遊的,我便不得而知。以及最終核兒是否仍是核兒,我也無從得知。我想知道的是,它在我的肚子裏做了些什麼,它是怎樣幫我治病的呢?
沒幾天,我已習慣了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中藥,我正眼都不瞧它,一幹而盡;大蒜,當是嚼口香糖一般反複咀嚼,麵不改色;楊梅,連肉帶核兒,囫圇吞下。
病好後,我轉到媽媽工作的幼兒園,在長江大橋引橋下。每天早上六點不到,我就被媽媽拉醒,坐起身,兩隻眼說什麼也睜不開,隻感覺一雙大手抓起我的胳膊,塞進一件件衣服裏。鼻子冒著泡兒,夢遊般刷完牙洗完臉,一雙大手往我臉上點了幾點雪花膏,匆忙揉了兩下,又轉到公用水房,擰滅煤氣,端下爐子上半掩著冒著白氣的鍋,從門外的碗櫥裏取出一雙碗筷,一並擱在屋裏的桌上,一刻不歇地拉起我的小手出了門。
院子裏一片漆黑,抬眼望望頭頂的天空,月亮沒睡醒似的耷拉著腦袋。媽媽把我抱上自行車後座,騎著車出了院子大門。出門左拐二十來米下了車,在地質學校門口買了兩個蒸飯包油條,一個遞給我,另一個啃了兩口便塞進包裏,跨上車,往相反的方向騎去。那麼大一團抱在手裏熱乎乎的,可是啃上幾口便吃不下了,外麵裹的一層糯米粘滿了食道壁胃壁,有時特別硬,哽在嗓子眼兒裏。風從兩邊嗖嗖刮來,我蜷縮在媽媽背後,半邊臉貼在媽媽背上,一點一點啃那包著又軟又爛的油條的蒸飯。直到被風吹得不再冒熱氣,冰涼涼的,而我已靠在媽背上睡著了。有時媽也會在大石橋與丹鳳街交叉口買幾個肉包子或發糕。
從市中心到長江大橋,騎車要一個多小時。醒來時已到引橋,媽媽扭動著腰肢,吃力地爬著坡。隨著橋的提升,我漸漸遠離地麵。橋下是一幢幢居民樓,但是看不見長江。不遠處,紅色火焰般的橋頭堡矗立在風中,車卻突然急轉直下,順著引橋延伸下去的岔道急速下衝。抬頭望著越來越高的長江大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站在橋身俯瞰腳下滾滾的長江。
下了引橋,還要騎上好遠才到幼兒園。一路上荒涼了許多,看不見很多人,但我最喜歡這段路。沒有城市中參差不齊的樓房,沒有刺鼻的汽車尾氣,也沒有耳邊嘈雜的噪音。喜歡這份靜謐,清新,以及路邊的藍色小野花,牆根鑽出的幾簇青草。七點三十多或四十分時,媽媽下了車,推車進入幼兒園,把我從後座上抱下來。
幼兒園不大,隻有一幢兩層的樓,後麵是個園子,有秋千、滑梯、蹺蹺板什麼的,媽媽和幾個老師用竹竿搭起個架子,牽上葡萄藤,到了夏天,藤上就會結滿綠中帶紫的葡萄。園中有兩棵高大的桑樹,枝丫上冒出一個個嫩綠的芽。我掏出揣在口袋裏的蠶寶寶,抬頭望著在空中交錯的枝丫,就指望你們來喂飽嘍!看著一條條又細又小的蠶寶寶在我的悉心嗬護下一天天長長長粗,白白胖胖,是最幸福的事了。輕輕捏起一條,貼在臉頰上,能感覺到那滑嫩的皮膚下,隱約顯現出的細細的血管裏,暗暗湧動著綠色的體液。一不小心一條蠶滑落,待我反應過來,倒退回去尋找時,隻見地上一灘血肉模糊的綠色。抬起雙腳,右鞋底上沾染了同樣的綠。我不能容忍自己殺死了最愛的春蠶,它不再蠕動,不再趴在桑葉上“嗤嗤”地啃成一道弧……我用紙拾起殘碎的屍體,在桑樹下扒了個洞,又重新填好。
午後,地上殘留的那灘綠,已被陽光曬退了色。
小班在一樓,我悄悄跑出教室,玩膩了那些塑料玩具,爬上二樓,看看中班大班的孩子都幹什麼。一會兒已坐園裏蕩秋千。隨著兩根鐵鏈吊起的木板懸在空中,與地麵的距離不斷改變,眼看就要撞向大地,轉眼卻騰空而起。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風在耳邊低吟。
教室背陰的一麵,有一塊綠草地,遠遠望去似乎其中夾雜著幾點紅。
空空的秋千在半空沒勁地輕輕搖擺。
“媽媽,看,小草莓!”我跑到媽媽麵前,高高舉起雙手捧著的十幾顆紅豔豔的小紅果——比豌豆大些,像是微縮了的草莓,表麵長滿細小的籽,沾了一手。
“你從哪兒采的?”媽媽問。
“就在後麵!”我指著後窗外。
“先洗洗吧,來。”媽牽著我來到水池邊,一雙大手握住我的小手伸向泄下的水柱。小草莓水瑩瑩閃著光,在手心跳動。我捏起一個,含進嘴裏,一股恬淡的清香沁入全身。
下午五點多,我坐在媽媽的車上回到院子。比早上走時熱鬧了許多,過往的人們談笑著,小孩子你追我趕地嬉戲著。幾個舉著長長的竹竿的大人站在一棵高大的樹下,夠著什麼。“媽媽,他們在幹什麼?”我好奇地指指。媽媽停下車,望了會兒,沒有回答。於是推車過去,和在一旁仰頭觀望的人們聊了幾句。竹竿頂端綁了鐵絲,鐵絲上拴著剪刀,在空中搖晃了一陣,“哢嚓”,樹枝頂端的嫩葉被剪斷,掉在地上。有人彎身撿起,丟進籃裏。一股刺鼻的味兒鑽進鼻孔。原來這是香椿樹。有沒有搞錯,臭椿吧!?人們在夠的是香椿頭,據說這還是挺昂貴的名菜,和雞蛋炒挺好吃。得,我對這味兒過敏,還是避而遠之為妙,催著媽媽趕緊回家,再呆一會兒就要吐了。
蠶寶寶突然不吃也不動,躲在一角,昂起頭懸在半空,如雕塑般,休眠了。從頭部開始一點點蛻去束縛自己成長的表皮,像脫衣服一樣,往尾部脫。一天後,那層皮像被擠壓過似的皺巴巴縮成一團,被尾巴一甩,落在盒底。每脫一層皮,蠶就長得更長更粗。漸漸地,它們不愛吃桑葉了。前幾天喂的桑葉都沒吃完,已變得又幹又脆。我好害怕,難道它們絕食不成?會不會死……每天我都守在盒子旁靜靜地看著一條條不再爬動的蠶,縮在各自的一角,揚起頭緩緩晃動著,前端幾對小腳在空中撥弄著什麼。偶爾一閃,我湊上去,才看見那一絲極細的線,自蠶的口中吐出,從盒子的這一側橫著拉向臨側。就這樣不停反複,從此側到彼側,再從彼側到此側……一天下來,已明顯看出一根根潔白的絲了。可每一根絲中又有多少透明的絲呢?
奇怪的是,在另一角的一條黑色的蠶,居然吐出的是黃色的絲——那種鮮亮的金黃!幾隻蠶攀在各自吐出的絲上,身子彎成弧形,揚起頭,在空中畫著圓。小小的額頭上,皮膚褶皺成奇怪的圖案,頭兩側各有一個小黑點,大概是眼睛。“嗑啷”一聲,什麼東西落在枯掉的桑葉上。原來是一小顆黑色的排泄物從蠶的尾部掉下來。咦,尾巴上怎麼也有眼睛?不,身子兩側各有一排。
長大後才知道,蠶是沒有眼睛的。那黑點隻不過是嚇唬想接近自己的敵人的偽裝罷了。蠶靠著頭部與十幾對腳的觸覺完成了從出生到結繭的全過程。
一夜過去,蠶用自己口中吐出的絲,將自己封閉在半透明的橢圓形繭中。隔著蠶絲編製的網脈,仍能看見蜷曲在其中的蠶昂著頭,晝夜不舍地繼續編織著自己的繭。繭一點點加厚,漸漸的,隻能隱約感覺到其中有生命在閃動。稍不留神,轉瞬即逝。終於,什麼都看不見了。空空的盒裏,殘留下四隻繭,三個白色,一個黃色。盒子散發出腐爛桑葉與蠶排泄物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兒。我清理出垃圾,四四方方的盒子頓時顯得淒清許多,隻有四個角掛著四隻繭。聽不見蠶食桑葉的“嗤嗤”聲,聞不到蠶在枯葉上蠕動的“嚓嚓”聲,耳朵一時適應不了這般的死寂。好幾次,我想剖開繭,看看蠶寶寶在裏麵做什麼。然而我想起那隻被我踩死的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