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孩子是上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來討債的……
我一歲時,媽回到上海。爸送我來到小河邊的爺爺奶奶家,便回了南京。
爺爺奶奶就我這麼一個孫女,疼極了。我“嗯奶嗯奶”地咂著嘴,奶奶竟樂得笑彎了眼,“會叫奶奶了!哎,嗯奶來嘍!嗯奶抱抱!”從此,我一直叫奶奶“嗯奶”。
一歲多的我可淘氣了,一坐上藤椅吃飯,就“唧唧歪歪”死命搖著椅子,不停地喊:“倒倒湯!倒倒湯……”除了泡了湯的飯,別的什麼都不吃。爺爺奶奶也拿我沒轍,隻能由著我的性子。
每次喝完飯裏的湯,碗底會顯現出一個奇怪的符號——三橫一豎,像是逆時針旋轉了九十度的“山”字。盛湯的大碗裏有,盤底也有,像是象征著什麼。奶奶說,那是“雪”字,“雪林”的“雪”,“雪林”是爺爺的名字。奶奶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小河”都不會寫,卻認得這個字。
“乖啊,公公(爺爺)到十字港買餅餅給囡囡吃了!看,那個是不是公公啊?”奶奶常抱著我坐在門口,望著遠處的十字港,看是不是有個挺著圓圓的肚子的人正一步一步向回趕。
“公公,公公……”我在奶奶懷裏跳動著喊。一會兒工夫,爺爺便到了家門口。
“公公買餅餅,嗯奶嚼嚼,囡囡吃吃”,奶奶就這樣念叨著,一口口嚼碎了餅,再一口口喂給我。
“討債鬼,來吃!”爺爺總是以命令式的語氣喊著,隨後露出滿嘴牙,笑著遞給我一包吃的。常是些糖啊,水果,汽水,棒冰什麼的,別家的小孩看得直眼饞。
我是一刻不能離開奶奶的,奶奶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一天午覺剛醒,睜眼不見嗯奶,便跌跌爬爬翻下床,跑出門找嗯奶。誰知被石頭絆了個跟頭,便“哇”哭喊起來,“嗯奶來呀,嗯奶來呀……”過路人見了,忙扶我起來,可剛扶直了,我又一屁股坐回原地,喊著:“嗯奶,嗯奶……”鄰居聞聲也來了,扶起我,“嗯奶就來哦!”可我就是腿軟,“撲通”倒地。直到有人從大隊裏喊回嗯奶來,嗯奶親自攙起我,我的腿才聽話。圍著我的村裏人都笑著說:“這個小孩真怪氣,非要奶奶來攙嘞!”
奶奶是大隊婦女主任,常去隊裏有事,可我非要跟著一塊兒去,奶奶便提著一個竹籃子,把我放在籃子裏拎著。我坐在籃子裏,看著自己高高的,遠離地麵騰空走著,開心極了。以後一見到籃子,就跳進去,喊著“嗯奶來呀,嗯奶來呀,來拎囡囡!”
夏天,爸爸從南京回來。“啊,怎麼沒見長大啊?還和去年一樣高,又黃又瘦!”爸爸看著害羞的我說,“來,爸爸抱抱!”我則一扭身,躲進嗯奶懷裏。
“嘿,小家夥,不認得爸了!?”爸笑笑,在包裏掏什麼。突然,一列紅色的小火車邊“嗚嗚”叫著邊向我駛來。我一聽聲音,毫不猶豫地放聲嚎啕起來。眼看那呼嘯著的鐵皮怪物就要疾馳而來,我連跑帶跳地慌忙逃開了。
那天晚上,我已和爸形影不離,還非要和爸爸一起睡。
幾天後,爸爸問我:“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回南京啊?”
“要!”我似乎都沒思考,順嘴說出。
臨走時,爺爺奶奶拉著我的小手,眼底混濁,隻看得見我的倒影。
來到南京,視野突然變得狹小得可怕,沒有綠油油的農田,沒有緩緩流動的小河,夜晚看不見一隻隻小燈籠飛來飛去,也聽不見草叢中低低的蟲鳴……然而我愛上了路兩旁高大蔥鬱的梧桐,他們向我張開寬厚的臂膀,將鋒芒般的陽光攔腰截斷,投下涼爽的樹蔭。
爸爸抱著我走在進香河路上,聽說從前這裏真的有一條河,人們就順著河乘船到雞鳴寺上香,所以取名進香河。可不知什麼時候,這條河枯了,在河床上修了路。爸拐進一條小巷子,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巷子叫大石橋。也許這裏曾經有座橋,連接進香河的此岸與彼岸。小橋流水人家,一切都不複存在,隻剩冰冷的銘牌上幾個生硬的方塊字,空氣中若隱若現、幻幻滅滅的廢墟。
我的家就在進香河邊,大石橋下。起初我和爸住在單身漢宿舍樓,每日爸要忙著上班,下班回來還要照顧我。首先針對我挑食的毛病,爸算是下狠了心:逼著我吃這吃那,沒有喜歡不喜歡,隻要能吃,就要吃。一頓飯要吃上兩個鍾頭,吃到飯冷菜涼,我還沒吃完,這可是我從小養成的壞習慣。爸居然想出獨家絕招——喊口令。有誰聽說吃飯都要命令的?“舀,嚼,咽;舀,嚼,咽……”如此循環往複,我吃飯的速度漸漸加快了,從兩個小時縮短到一個半小時,再到一個小時……爸還和我比賽誰吃得快,第一名可以打第二名的屁股。當然,我可沒少挨屁股!不過也有幾次我第一哦,我可用小手在爸爸的屁股上狠狠地蓋了個楓葉章呢!長大後才知道,那是爸故意輸給我的。
一日午後,我一覺醒來不見爸爸,便衝出門,對麵一間宿舍敞著門,沒有人,我便跑進去。抬頭望望高高的雙層木床,雙手抱住一根柱子使勁搖晃起來。“吱吱呀呀”聲將鄰近的人引來了。爸的一個同事剛走到門口,嚇得臉上頓失血色,口中要喊什麼,卻被一下堵住了。猛一抬頭,隻見頭頂的床架子搖搖欲墜,“哐啷”,從一米多高處砸了下來。那同事渾身一抽,隻見我將嬌小的身軀往邊上一閃,床架就砸在離我腳不到五公分的地方。我望著散了架的床,咯咯笑著,完全對眼前擦肩而過的死神視而不見。
爸從辦公室趕了來,聽人說了當時的情景,後怕一陣陣襲來。當晚就與在上海的媽媽商量調到南京工作的事。當時上海戶口十分緊張,想調到上海簡直是白日做夢,除非你能找到願意調出上海的人和你對調。沒想到竟有像媽這樣的傻瓜。半年後,媽和一個南京人對調了。那個人充當我媽的角色,在“大壺春點心店”工作,媽則成了那人的替代品,在長江邊,大橋二處幼兒園開始了新生活。
“大壺春”還是“大壺春”,幼兒園仍是幼兒園,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似乎沒有絲毫變化。
我隨著媽,掛了兩年的上海戶口也改成了南京。不久,單位分了一間單獨的房子給爸,在宿舍樓的三層,朝陽。一家三口這才有了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過上了真正的家庭生活。媽開始學著燒飯做菜,爸的單身漢生活總算到了盡頭。我也由一個麵黃肌瘦的“癟三”,漸漸長成圓潤飽滿的健康寶寶了。爸單位舉辦了個“最可愛寶寶”的評選,職工把自己孩子的照片貼出來,進行無記名投票,最後票數最多的當選“最可愛寶寶”。結果出人意料,居然是我這個黃毛丫頭奪取了桂冠。
爸媽忙於工作,於是我被送進家門口的大石橋托兒所。起初幾天,隻要一離開爸媽的懷抱,我便哭得死去活來,直到下午爸媽來接。每天都把老師的衣裳哭得從裏到外沒一處是幹的。第三天晚上,我睡在床上,爸媽坐在沙發上說著什麼。
“要是明天還哭,就把她送回老家去。”爸說。
第二天,爸照常送我去托兒所,老師接過我,抱進教室。奇怪的是我一聲不響,不哭不鬧,一天下來,是班上最乖的寶寶。下午爸來接我時,老師還特地表揚了我呢。
回到家,我一直念叨著:“前前前,後後後,左左左,右右右……”
“說的什麼呀,什麼槍槍槍的……”爸納悶。
“好像是前,後,左,右吧。”媽聽了會兒,不太肯定。
“噢,原來是今天在幼兒園學的呀!也真見鬼,昨天還哭成那個樣子,今天卻一點事兒都沒,乖得很!”爸笑道。
我的一口家鄉話,就這樣漸漸給普通話同化了。
兩歲多時,我得了“百日咳”。顧名思義,我是注定要咳上一百天才肯罷休的了。第一次去鼓樓兒童醫院,聞著空氣中漂浮的藥水味兒,感覺有什麼不祥的陰雲籠罩著我,四周看不見的遊魂飄來飄去。
接下來的日子可真是苦啊!每天三頓中藥,滿滿一大碗黑乎乎的髒水,看不見碗底,似乎那碗是個無底洞,盡管咕嘟咕嘟喝個不停,也永遠喝不完。我放下碗,皺著眉,不敢抬眼看爸爸。“快喝,再不喝,就捏著你的鼻子硬灌下去!”爸嚴肅地說道,我知道爸生氣了。兩隻小手重又端起碗,兩眼使勁往黑暗深處望,可就是不見底。碗顫抖著向嘴移近,一聞到那股像是混雜有千百隻臭蟲腐爛發出的怪味兒後,雙手頓了頓,停在半空。幹脆閉上眼,屏住氣息,向碗靠近。雙唇貼在碗邊,雙手將碗緩緩傾斜,如果能不經過舌頭,直接灌進食管那該多幸福!睜開眼,一片混黑,淚珠順著臉頰滾下來,膽怯的目光從碗的邊沿向爸投去。“快喝,下命令啦!”爸喝斥道。我垂下沾濕成一簇簇長長的睫毛,咕嘟咕嘟……潔白的碗底留下黑色的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