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沉默(1 / 3)

我叫沉默。沉沒的沉,沉默的默。其實我真實的姓是陳,隻因我不喜歡和別人一樣,就改了沉。反正音同,隻要不寫出來,讀著沒什麼變化。這樣就不會被爸爸罵囉——“你要改姓就不是我的女兒!”

姓就那麼重要嗎?爸還不是改了姓!原本姓卜,卜伽丘的卜哦,多個性!我有兩個爺爺、兩個奶奶。卜家的爺爺什麼樣,連爸都沒有印象。三年前,奶奶也去世了。爸是在高中畢業後才認了親生母親的。原來自己不是獨生子,一下多了兩個姐姐,三個哥哥,一個弟弟。爸特興奮,從此不再孤單。不知哪天,爸又多了一個同胞弟弟。在出站口,爸舉著寫有“範廣泉”三個大字的紙板,等著從山東開來的火車。

不過,我還是和陳家的爺爺奶奶最親。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回老家看他們。爺爺奶奶就我一個孫孫,不疼我疼誰!?每次分別時,我都哭得不行。爺爺奶奶眼中也泛著波瀾。

後來又聽說爸爸的爸爸原來也不姓卜,好像姓徐。要再往上追溯,對不起,“無從考證”!我到底姓什麼呢?等人類知道宇宙的邊兒在哪兒時,我就會知道了。哎,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是不是很可悲?

我大概是在杭州誕生的,不過,那時還不能稱之為我。用肉眼是看不見的。我算是很幸運的吧,如果錯過哪怕萬分之一秒,這個世界上也許就再不會出現像我這樣思考,這樣存在的一個人了。或許是最大的不幸也說不定。反正由不得我,我想保持永世沉默也無濟於事。

隨後,我便來到一個叫上海的地方。我睜不開眼,張不開嘴,因為所謂的“眼”和“嘴”都還未形成世人所見的形狀。我隻有沉浸在昏暗死寂的睡眠中……

泉,十三虛歲,就被帶到舊上海學手藝。離開了家,離開了河。

四川中路和漢口路交叉的拐角處,有家“大壺春點心店”,街對麵就是外灘最引人注目的海關鍾樓。泉每天都能望見這座又高又大的鍾。原來世上還有樓房那麼高的大鍾。看過黃浦江之後才知道家門前那條又窄又淺的小河,根本算不上什麼。泉本能地愛上了這座浮華之城。

泉開始在這個點心店裏跟大師傅學做生煎包、蟹殼黃。上海人似乎對生煎包情有獨鍾,常常出現排隊購買的景況。“大壺春”的生煎包可是出了名的,百年來,在上海有了多家連鎖,日益壯大。

泉所在的這家店麵雖不大,但鄰近外灘,離南京路也不遠,每到吃飯的點都忙忙碌碌。從後門出去,右邊靠牆有座又窄又陡的木梯子,一人多高,爬上去,便是泉的住處。這是在過道頂搭的閣樓,一頭對著外麵的街道,開了兩扇小窗子,另一頭對著倉庫——上海民政局堆藥的,和周圍的居民樓圍成個小小的院子,不透風,所以這頭敞開著,沒封口。和泉同住的還有兩個大師傅,本地人。瞧不起這個外來的“小癟三”,兩人在臨街的那頭隔出一個單間,把泉擠在外邊。泉不喜歡和別人爭,一聲沒吭,在門外用幾塊厚木板架在兩張長條凳上,鋪上被褥,睡得也挺香。

每天淩晨四點,泉就爬起來,到店裏生爐子。四點半,店裏的師傅陸陸續續到閣樓上換了白褂子,下樓燒水,發麵,準備做生煎包。五點整,準時開門做生意。木匾上“大壺春”三個紅色大字可是品牌保證,區別於那些街頭巷尾不正宗不地道的小店。推開兩扇鑲著玻璃的木門,左手邊是收銀台,買了票,便可進去領包子了。可帶走也可在店裏用。穿過牆洞,擺著十來張桌子,從筷筒裏取了筷子,倒些醋,便可品嚐鬆軟香脆的生煎包了。要是噎了,買碗鮮得“哈哇您(嚇人)”的咖喱牛肉湯。還有一種叫做“蟹殼王”的燒餅,金黃色,外形就像螃蟹殼,沾了芝麻,分甜鹹口味。早餐算是夠豐富了。

生煎包製作的整個過程是全透明的,客人可以眼見為淨。右邊沿牆用玻璃隔出廚房,幾個師傅負責揉麵,幾個負責包,一個專管煎,還有一個在窗口分送給客人。每個人的職務不固定,幾天一換,輪流著。泉也向不同的師傅學著不同的手藝。有時泉還到後門外學洗碗。大概沒有人願意洗碗,所以幾十年了,洗碗的一直是同一個師傅。後門左邊靠牆,有兩個水池,再過去擺著兩個爐子。一個大些,上麵架著一口大鍋,燒開了水,便放進一個竹籃子,裏麵裝滿清洗過的碗筷,待燒開後便拎上來,算是最原始的消毒。另一個爐子員工們燒水喝,蒸飯什麼的。

其實手藝這個東西,就是熟能生巧。每天不斷地重複,傻子都能學會。一個月下來,泉基本上什麼活兒都能上手了。每天早上五點到九點,中午十一點到一點,下午四點到六點,是最繁忙的,其餘的時間就自己休息休息,放鬆一下。每星期還有一天放假,月收入十幾塊。這樣的生活對於學徒工來說,已算幸福的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工資也漸漸漲到二十幾,三十幾……

一到晚上,閣樓對麵的倉庫裏就熱鬧起來。泉躺在板床上,從閣樓上往下望。一天實在睡不著,便下樓去。倉庫裏亮著燈,一圈人圍著,中間桌上擺著一堆堆的鈔票、首飾,還有牌九。泉看著人們抓牌九,竟能掙到一疊疊鈔票、一個個金銀首飾,覺得很有趣。於是每個無聊的晚上便到倉庫裏打發,看著鈔票從一人口袋出來,鑽進另一人囊中。漸漸的,泉懂得其中的奧秘,也抓起牌九來。

每年隻有春節,泉才能回家。十九歲那年回去,哥哥已結婚了;二十歲回去時,小侄女都一歲了;再過一年,哥哥已不在了。家裏匆忙辦了泉的婚事,泉娶了哥哥的妻子鳳。鳳比泉大五歲,生得小巧玲瓏,眉清目秀,皮膚晶瑩潔白,算得上美女。可沒幾日,泉又回到上海。以後每個月都把工資的一半寄回家中。

第二年回來時,泉給了鳳一枚沉沉的金戒指,自豪地說這是自己抓牌九贏來的。還拿出幾塊亮閃閃的銀元。鳳給泉生了個女兒。隔年,鳳又懷了孩子,泉興奮地回家時,一見仍是女兒,有些失望。

泉的工資漲到了八十多,來店裏的老顧客都點了名地要小泉師傅煎的生煎包。煎包子的學問可大了,隻要稍不留神,火候掌握不好,時間沒算準,煎出來的包子不是焦了就是還沒熟透。泉就有魔力保證煎出來的一整鍋包子,個個金黃燦燦。做生煎包,油很重要,從發好麵後,每一環節都少不了油。揉麵,擀麵,都要淋油。包子包成,雙手也沾滿油,用肥皂褪好幾遍才能褪盡。上鍋煎前,要先在平底鍋鍋底刷上油,保證與包子接觸的地方都有一層油相隔。旺火煎兩三分鍾後,開鍋淋水,均勻地讓每個包子都吸得飽飽的。再蓋上蓋煎四五分鍾,一鍋又脆又軟的生煎包飄著蔥香,在煙霧蒸騰消散後便顯出廬山真麵目。

家裏,鳳每月收到泉寄回家的四十多塊錢。在村裏數很富裕的了。鳳用這些錢添置了一畝畝農田,平日忙著在田裏幹活兒,生活上省吃儉用。常常因幹活餓著肚子,久而久之,患了胃病。

上海解放了,泉沒再抓過牌九。家裏的田充了公。鳳害怕自己被劃成地主,整日擔驚受怕。沒經泉同意就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偷偷賣了。二十幾塊大洋,幾個金戒指,隻換了十幾塊錢。鳳一下輕鬆好多。誰知泉回來一問,大發了一通火。從此,兩人一天天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