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我命大,爸畢業後,和媽結了婚,有了我。
可我也太委屈了,每天替媽擔驚受怕,生怕她從又窄又陡的梯子上摔下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要不,我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灘了。擠在狹小的閣樓上,快悶死了!每天不是包包子就是洗碗,怪不得我現在最頭疼洗碗,原來還得追溯到這段曆史!還好在西餐廳的小李阿姨有時帶回來點冰淇淋、咖啡什麼的給媽吃,開洋葷咯!
……
這一覺睡得好長啊!一睜眼,還是沒能睜開……我都八個月了。不過從外麵看實在不像,媽那肚子又平又扁!爸向單位請了假,到上海接媽回家了。媽的胃口一直不好,說要吃烤鴨,可等爸買回來,卻惡心得一口都咽不下。這樣下去,想餓死我啊!
預產期是一月底,我都急死了,真想伸展開四肢,用自己的嘴飽飽吃一頓!一月十五那天,二姨夫騎著車帶我媽去看電影,路上巔得我呀,橫不是,豎不是。半道來了個急轉彎,殺去後城醫院!我先蹬出一條腿,隻聽媽鬼喊鬼叫,嚇得我不敢伸出另一條來。突然,一雙大手抓住我的腳,硬是把我塞了回去,接著麻利地抓住兩隻腳一起拖了出來——那一刻的準確時間是上午十一點零五分。總算透過一口氣,差點憋死過去。屁股上挨了兩下,痛得我直哇哇!
“怎麼像個小老太!這麼點兒大,皮膚皺巴巴的,難看死了!”爸怎麼這樣說我,好傷心啊,我當時真想一頭撞死得了!
“要是大人孩子隻能保一個,你要誰?”媽臉色很難看。
“當然要你啦!”爸安慰道。
切,爸那是哄你呢!當然要我咯!哈哈~~~
從醫院回到老家,我被厚厚的棉襖包得嚴嚴實實。臘月天,河裏的水結了冰。爸用手敲碎河麵的冰,在冰冷刺骨的河水裏給我洗尿布,搬梯子爬上後院的樹上坎樹枝,劈柴,忙得不亦樂乎。每天要吃掉五個炒雞蛋。爸忽然覺得自己壓力增大了,有了一份責任,不可推卸的責任。心裏多了個牽掛的人,真的很奇妙。每當吃什麼,玩什麼,都會第一個想到我,想要留給我,而不再隻考慮自己。當村裏人看著抱在懷裏的我說:“簡直和進寶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爸臉上揚起自豪的笑,看著門外竹竿上晾著的一排尿布,陽光下,晶瑩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也許DNA開了個玩笑,從我出生那天,沒有一個不說,我是照著父親的模子刻出來的。有著同樣的手腳,掌心的紋路,甚至同樣的唇型,上唇同樣是黃金分割處,有著同樣一顆淺褐色的痣。
被一重又一重的毛衣棉襖包裹著,我無法伸展開四肢,簡直一動不能動。晚上睡覺還連著棉襖,頭就枕在棉襖上,沒多久,就睡成了個小扁頭。
過年了,還未滿月的我居然虛歲都兩歲了。生在小月份的痛苦哇!大年初二,家裏熱熱鬧鬧地辦起了我的滿月酒。
媽媽的大姐抱起我,聞了聞,皺起眉說:“這味兒不對啊!”
“就這味兒!”媽就這樣,不見棺材不落淚。
“不對!”大姨說著,剝開一層又一層衣服。大人們一看,嚇了一跳,簡直慘不忍睹!雙腿雙臂的皮膚都已腐爛,紅腫。腋下的皮膚粘在了一起,胳膊都伸不開。
“要死了哇!回來後沒洗過澡啊?”大姨叫了起來。
“小孩骨頭嫩,不敢脫衣服,天又冷,所以……”媽嚇壞了,不敢出聲。
隨後,我便交由大姨徹徹底底洗了個熱水澡。血紅的肉綻露,沒有了皮膚的包裹,鮮豔得那樣動人。
不久,我渾身瘙癢起來,一直蔓延到了臉上。熱辣辣,癢中帶刺,令我極不舒服。可又不敢照鏡子,怕是平靜的湖麵經曆了天翻地覆後,已成丘陵之地,峰巒連綿。媽媽給我從臉到身上抹了難聞的藥膏,冰冷的藥膏與峰巒下緩緩流動的滾燙的岩漿碰撞,激起風浪,洶湧著我的全身。“氟輕鬆”果然威力無比,持續了數日的持久戰,終於將丘壑所在之處夷為平地,收複失地。
天氣漸漸熱起來,包裹住全身的衣服也像昆蟲蛻皮般一層層蛻下。我在媽媽懷抱中睡了顛簸的一覺後,睜開眼,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滿眼都是粉粉的桃花,滿枝丫,滿樹,滿園。爸爸抱著我,花瓣輕輕滑過臉頰。
窗外黑了,什麼都看不見,我躺在屋裏,亮著燈。“馬群”,我從爸爸的唇型勉強辨別出這個詞,不知是不是這樣寫,不過算是出現頻率較高的,於是記住了。我所在的這個地方,大概就是這個叫做“馬群”的地方了吧。燈滅了,爸媽睡在搖籃旁離我不遠的床上。一切都不再出聲。不知門外的桃花會不會笑……
“嗚——”一聲長鳴震得搖籃晃動起來。我“哇”一聲嚇哭了,從夢中甜甜的笑中驚醒。回聲未消,緊接著又“嗚——”一震,於是我又“哇”一聲與之呼應。燈亮了,爸媽走近搖籃,媽媽溫暖的雙臂摟起我。
“就是這不好,每天晚上都要伴著火車的轟鳴聲中入睡,離鐵軌近,聲還特別大。我是習慣了,要是沒了這聲也許還睡不香。可孩子……”爸還沒說完,“嗚——”一聲轟來。
“這還睡不睡了……”媽哄著哇哇直哭的我抱怨道。
火車開遠了,空氣仍在空中震顫發抖。我帶著桃花一樣的微笑睡著了。
“嗯,什麼味兒?”黑暗中爸的聲音。
“……就這味兒……”媽不耐煩。
“不對!怎麼這麼臭啊!”爸嗅了嗅。
“哎,就這味兒,睡吧……”媽翻了個身,床吱嘎一聲。
燈又一次亮了,爸的腳步聲向我逼近。“要命!你來看看噎!”爸哭笑道。
昏黃的燈光下,投下爸的影子,影子旁的搖籃中,我睜著一雙水亮烏黑的大眼,嘴笑成菱角形。四下裏靜悄悄,隻聽“吧唧吧唧……”,一雙粉嫩的小肉手捏著黃色的稀稀爛爛的什麼,似乎還玩得挺起勁。
“不得了了!”媽下床來,喊道。
“我說不對勁,你還說‘就這味兒’!”爸得意道。
“這也能玩的啊……”爸慌忙把我抱起來,用紙擦了雙手,解下尿布。媽收拾了搖籃,墊上幹淨的床單,用毛巾擦了我的全身,重又將我抱進搖籃。
窗外,桃樹朦朧的影子漸漸清晰,一個花苞正舒展開片片花瓣,掛著露珠,迎著清晨的陽光微笑……
花瓣一片片凋落,化成泥一般的黑。樹上曾經是花的地方鼓起一顆顆嫩綠的毛茸茸的桃。
我六個月時,會招手“說”再見;十個月會叫人了;還不會走路竟爬上老高的梯子;抱在手裏,雙腿隨著大人爬樓梯,也一上一下動著……爸高興極了,無論什麼,我都要比上海市寶寶的平均水平提前三個月。
清晨,爸爸抱著我在桃園裏散步,一棵棵桃樹在風中無聲地哭泣,掛在樹枝上殘留的幾片枯葉隨風顫栗。猛然間,瞥見眼前一棵桃樹,較高的枝丫上吊著一個人,雙腳離地僅半尺,脖子被粗麻繩勒住,像曬衣服似的掛在半空。我伸出右手,輕輕碰觸了耷拉下來的失去血色冰冷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