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四十歲時又生了個女兒。孩子還未滿周歲時,鳳胃痛得在床上爬不起,來回翻滾,吃不下飯,幹不了活兒。大女兒十六歲,還在上高中,是家中唯一懂事的孩子。她背著出生幾個月大的妹妹,喊來了舅舅。舅舅勸鳳去上海看病,大城市,大醫院,總比鄉下強。可鳳不願意,硬撐著。第三天,鳳疼得又喊又叫,恨不得滾下床來。中午,大女兒放學回來,丟下書包,出門喊了幾個人抬著板床回來,將鳳搬上板床就朝碼頭趕去。上了船,十六歲的女兒看著母親痛苦掙紮,竟不知自己是第一次去上海。
憑著記憶中的路名,她找到小叔泉工作的地方。泉一見母女倆,立刻放下手頭的活兒,請了假,送鳳進了附近的醫院。手術室的燈亮了……
“這次隻是暫時將胃縫補了,怕病人受不了,沒有做切除手術。過兩年,再來做,要將胃切掉三分之二。”手術後,醫生對泉說。
鳳在上海住了兩個月,便回到河邊的家。她恨自己,一個手術浪費了七千多塊錢!泉辛辛苦苦掙了那麼多年的錢就被自己這個不爭氣的胃一下吞了進去。
那年泉回來過年時,鳳突然不敢麵對他。一歲多的小女兒見一個陌生人來家,怕得躲在屋裏不出來。直到泉要回上海了,都沒和父親說過一句話。
不久,一歲多的小女兒患上了哮喘,一喘上來,氣都接不上,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堵住了喉管,要治她的命。從小就被丟在搖籃裏,沒人照料,受了風寒,落下了這個病。大姐背起年幼的妹妹,又一次前往上海。
路,沒有盡頭,隻有熟悉的目的地。
兩年多過去了,鳳像兩年前一樣在床上痛得呼天喊地,來回打滾,床吱吱嘎嘎快散了架。大女兒從田裏幹活回來,衝進屋裏,背起滾在地上的母親向碼頭奔去。
“放下。我不去上海……”鳳無力地喘息著,胃一陣陣痙攣,渾身一陣陣抽搐。
“媽,到上海做了手術就沒事了……”女兒鎮靜地邁著矯健的步子。鳳已無力掙紮。
幾個月後,母女倆回來了。鳳隻剩三分之一的胃,整個人憔悴了許多,似乎丟了三分之二條命。鳳覺得自己不是完整的自己了,體內失去了些什麼。愧疚、悔恨折磨著她。兩次手術花了兩萬,她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七九年,有了頂替製。泉便提前退了休,讓二十二歲的小女兒進娣頂替自己,來上海工作。在她之前,已有幾個老師傅的子女早到了,正在店裏學著。進娣沿著沒有扶手的窄木梯一級一級爬上閣樓,看著眼前父親住了大半輩子的閣樓,如今,自己代替父親,也住在這裏,興奮極了。第二天,開始學做生煎包。泉看著小女兒,自己就要離開這家店,離開上海了,有點不舍。每天獨自在上海街頭徘徊,一個月後,泉帶著刻在腦中的上海回到小河邊的家。
進娣之後,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頂替的子女。和她同住閣樓的有淮陰的小劉,在附近的四海飯店工作;無錫的小李,在南京路上一家西餐廳;丹陽的小嶽,和她一樣,在“大壺春”。這幾家店都屬於上海黃浦區飲食公司,算是近親吧。
不久,閣樓重新整修了,對著院子的一頭封了口,又隔出一間作男換衣室。另一頭原本隔出的那間便成了四個女孩的臥室。女換衣室就在這間外又隔了一道。四個女孩住那一間,確實有些擠。用木板拚成的四張板床一橫,就沒有什麼空間了。床下塞了各人的行李。進娣帶了隻紅木箱,算是四人中東西最多的,有人隻有一紙箱那麼點東西。好歹隻在這兒睡覺,大了也無用。
每天早上四點半,進娣起床穿好工作服,下樓去開始一天忙碌的生活。她覺得自己是那麼幸運,多少人想來上海都來不了,隻能呆在家種田。一想到不用種田了,似乎擺脫了什麼沉重的包袱一樣輕鬆。店裏如新陳代謝般換成了清一色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她和同事們輪流揉麵,包包子,煎包子,洗碗。
每星期一天休假也睡不了懶覺,一大早就被從下麵冒上來的煙熏醒。進娣隻能一早爬起來,到外麵閑逛。有時和幾個同伴去南京路玩,買一兩件新衣服穿穿。
……
清早起床,伸伸懶腰,伸伸懶腰,扭扭柳腰,扭扭柳腰,做個深呼吸~~~啊,忘了,我還在媽肚子裏呢!這夢做得好長啊……一個字,累!還好每天早上媽吃十二個生煎包,好飽啊!哇,剛吃完,又困了……
就在這當兒,威脅我誕生的事一件連一件。先是我爸——啊,那時還不是,從小河邊的家來到南京上大學。童年好友水慶和爸騎車到市裏,乘上去江陰的車,到了江陰,他又送爸轉車到了常州,才分別。爸就從常州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南京。
不是吹牛,想我老爸當年,那可真是帥啊!身邊不知有多少年輕女同學追哦!頭腦也是絕頂聰明!一直年級第一,老師都佩服地說:“誰說往屆生不如應屆生?我看,應屆生也不過如此!”數學課上老師解不出的題,都會叫我爸來回答,台下也隻有我爸一個高高抬起頭,一雙眼閃著智慧的光芒。再難的考試到我爸那兒都灰頭土臉,橫不起來,每門都九十多。一次考試老師批錯了,我爸和他論證,最後還是老師敗下陣來。但爸不是得理不饒人的那種人,老師在班上更正了那題,分數維持原判,給老師留住了麵子。爸是個愛鑽研思考的人,隻要遇到難題,決不放過!不論走路,吃飯,都在想著怎麼解題。一次居然在做夢時突然想通了,半夜跳起來,刷刷地寫下解題思路。每到複習考試時,別的同學都緊張得熬夜,而我爸卻像平時一樣,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平時都紮紮實實打了基礎,最後稍微提一下綱挈一下領,把學過的知識融會貫通一下就更牢固了。同學們相互提問檢查複習成果,每次我爸一提,沒一個能回答出來!“你提的問題不會考的,太難了!”同學們都皺著眉說。“我來給你提幾個!”總有些調皮的同學想報複一下,翻開英語書,不知從哪個偏僻角落扒出來幾個古怪單詞,興奮地問我爸。結果當然一點難不倒爸,小菜一碟兒!
隻可惜爸十七歲就和老家的進娣訂了婚。爸又是個老實人兒,不論哪個女的再怎麼獻殷情,都無動於衷。一個叫昕的女的,比爸小幾歲,對爸好得不得了!恨不得把爸的衣服都拿來洗。一次進娣到學校玩,爸不好意思,說是自己的姐姐。事後,有男同學告訴昕那是爸的未婚妻,她哭得不成樣子。直到現在,都四十多歲的老姑娘了,還沒嫁人。是不是想等爸離婚啊……
爸去了南京沒一年,媽就到了上海。外公居然私下和媽說:“你到了上海,就在上海找一個吧!”這話是做外公的說出口的嗎?氣死我了!還好我媽自上中學就迷上爸了。每天爸站在台上領早操,媽在台下一眼望見這個帥氣的小弟弟,就喜歡上了!還經常見著一個渾身光溜溜的男孩從家門前跑過,身後有人追著喊:“還不停下來,等阿爹回來了看他怎麼揍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到河裏洗冷浴,就是不聽!”
嗯?姐弟戀啊!那時就很流行嗎?之後,外婆還到爸工作的地方實地考察了番,很是滿意。兩人就定了親。媽在上海工作,每半年給爸寄去五十塊錢,這可是每月三十多的工資裏一點點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