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三世浮沉自有時一樣月枝頭(2 / 3)

當上個世紀的好友們都一一上門探望他時,聽著人們親切的問候,雙唇激動地扭曲,唯一的言語,隻是從眼窩深處默默流淌下來的熱淚。可你不會知道他是看見了他們,還是聽見了。彌留時期,似乎成天是在床上度過。連翻翻身,都要依靠旁人的力量。躺久了,也就保持那一付姿勢,固定不變。就算抽走了枕頭,外公的頭仍懸在空中,保持與床之間固定不變的距離。脖子僵硬,顫都不顫,麵無表情。那透明的空氣仿佛變了個魔術,在外公頭下什麼都沒有。枕頭又放了回去,哪怕是個擺設。

外公咽氣的那一刻,是在深夜。不知那一刻有何變化,又發生了什麼,或許,誰都看不見。她寧可相信,有靈魂,有天堂,哪怕是地獄也行。隻要還讓她有知覺,她不想失去能感知到的一切。外公的七竅被堵住,麵龐被遮蓋,沒有熱度的肉體被放進冰棺。喇叭聲、叫唱聲湮沒了進進出出的人們的哭聲,也蓋過了兩支燃燒著,刻著“奠”的紅燭的泣訴。她麻木了,看著那些或真或假的眼淚,聽著刺耳的或誠或偽的哭喊,悲傷。也許,人們隻有在此時,在親人離世時,才不約而同地討論起生死的話題。可誰又不肯明說出來,隻用眼淚、哭喊相互訴說。他們的眼淚不是為麵前既已離去的人流淌,而隻是為自己滴落。每個人,即使自己不承認,都會有那麼一天,自己躺在冰冷的棺木中,等待著別人為自己哭泣。可不會有真摯的淚水滴落在自己的臉上。每個人的心裏,想到的是自己的死亡,恐懼的是自身的離逝。

當靈柩被推入火爐,人們隻能在二十幾寸的屏幕上,眼睜睜地看著那早已腐爛的軀體被燃燒至灰燼。一生,留下的,隻剩這一罐灰,和不到一平米的棲身之地。來時是孤獨的,走時更加寂寞。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會害怕失去,因此懂得珍惜。但為何無論怎樣珍惜,她愛的人都會一一離自己而去。最終,她依然會失去,直到隻剩自己。從出生時,孤獨便陪伴在我們左右,直到閉上眼,永世沉睡不再醒來,孤獨仍與我們同床共枕,像影子一樣跟隨著,寸步不離。孤獨是無法逃避,無法抵擋,永遠存在的。

爺爺曾經差點在一場車禍中離開夜闌。最終,爺爺堅強地醒來,雖然不再如從前反應敏捷。從此,她相信奇跡。爺爺會長命百歲。然而大三那年的九月二十二日晚,父親告訴她,他和母親正趕回老家,爺爺咳嗽吐血,被懷疑是肺癌。她不敢相信,爺爺戒煙已有二十年了,當初他受了多大的罪才戒掉幾十年的煙癮。難道所有的不幸都要降臨在這個辛苦了一輩子的八旬老人身上嗎?老天就這麼吝嗇,連個安閑的晚年都不能賜予規規矩矩活了大半輩子的爺爺?隻有祈禱奇跡再次出現。

生命中真的有奇跡嗎?有的話,會出現第二次嗎?

“已確症肺癌晚期,胸腔積水,估計隻剩三個月左右。”無情的現實擺在眼前。該相信嗎?相信現實的殘酷?還是相信根本就不存在奇跡?

拿起手機,撥通老家的電話。話筒被接起,那端是奶奶疲憊的嗓音,在支支吾吾一陣後,奶奶才辨出夜闌的聲音。她與奶奶的交流很累,常常是她所答非所問,一來由於她多年未講家鄉話,一時間說出來連自己都聽不大懂,二來上了年紀的老年人耳朵確實不如從前,打電話是個很頭疼的事兒,常聽不清對方說的話。奶奶說爺爺胃口不好,隻能吃下半碗飯,總咳嗽。到了肺癌晚期的人,十分痛苦,咳嗽,吐血,肺部疼痛,不知爺爺怎樣忍受這些痛苦的折磨。

而當她聽到爺爺堅強的聲音後,便無法抵擋淚水的傾瀉,嗚咽著喊:“爺爺啊,多吃點……寒假回去看你……”爺爺聽出她在哭,聲音頓時顫抖起來,“闌闌啊,不要哭……不要哭啊……”爺爺奶奶一搬進新家,就買了許多水果屯在家裏,等著她回去。最終,水果爛了。她沒有回去。現在已經太遲了,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她永遠也還不清欠他們的。人老了,經曆了一輩子浮浮沉沉,便什麼都不在乎了。而他們此時最需要的就是兒孫陪在身邊,說說笑笑。爺爺奶奶就她一個孫女,所以他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

她癱倒在床上,在記憶中苦苦搜索家鄉的影子,故鄉的秋是否依舊?她隻記得那在空中飄舞的金黃的梧桐葉,落滿地麵,腳踩上去,發出吱哩嘎啦清脆的聲響,傍晚,便聞到燃燒枯葉刺鼻的煙味。當梧桐樹上最後一片枯葉飄落,浪漫的金色年華也隨之凋零。

從櫃裏翻出DV,插上磁帶,默默看著。搖晃的鏡頭,嘈雜的聲音,一個個未經剪輯彼此毫無聯係的片斷,將她拉回逝去的季節。昏暗死寂的家,下著細雨的庭院,烏雲壓頂的明孝陵,笑得陽光般燦爛的驀然,暴雨前寧靜的雞鳴寺,攀滿爬山虎的台城,知了一聲聲單調的大合唱,遠處的太陽宮和紫金山,雨點在水窪中濺起的朵朵漣漪,黃昏中漫步在玄武湖畔的父母,被歲月侵蝕卻依然挺立的城牆,天邊絢麗的晚霞,被映紅的湖水,岸邊垂釣的人,一兜閃著銀光活蹦亂跳的小魚。最終,出現了瘦得皮包骨的爺爺,說話含糊不清。癌細胞折磨著已無血肉的軀幹,靈魂一聲聲,掙紮。

爺爺的墓在山腳下,墓碑上用黑色的楷體寫著“雪林”,頂部還鑲有爺爺的遺像。不大的一個小池子剛好放下骨灰盒。石蓋蓋上了,爺爺將長眠於這青山腳下,靜靜的,無人來擾。爺爺會寂寞嗎?也許。緊挨著爺爺墓的墓碑上用紅色字體寫著“小河”。這不是奶奶的名字嗎?怎麼奶奶還健在就有了墓碑了?姨媽說紅色代表是活人,等死了後,便要描成黑色。這兩塊不到一平方米的墓地就花了好幾千塊。不知過幾年後,這地價要漲到多少,所以先把活人的墓地也給買了。她放眼望去,有半數的墓碑都刻著紅色的字。

她不願讓眼睛記錄那一幕幕悲慟的畫麵,便用淚水洗刷混濁的雙眼,淨化汙濁的靈魂。害怕失去,害怕不再擁有。因為這樣的恐懼,讓她曾經害怕接近任何人,也害怕接近自己。甚至,別人對自己的關心、體貼,都會被拒絕。害怕,孤獨久了,自己難以適應。每一次失去或獲得後,都要慢慢學會適應。人總是在適應,適應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麵孔。卻始終無法適應陌生的自己。

一輩子,始終陪伴著自己的,隻有自己。可沒有誰能真正了解自己,甚至看清自己。鏡中的自己,又是光線變的一個小魔術。我們再一次被自己的眼睛欺騙。最終,連自己都是不可信的了。

隻有在世上找到另一個自己,才能尋回原來的自己。我們一生,都在不斷追尋。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相遇;也許擦肩而過,也不曾相識;也許,短短幾十年,相依為命……

每日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不變的風景。夜闌很平靜,沒有太多的欲望,也不奢求過多的恩賜,隻希望永遠不要離開這扇窗,它是她的精神歸宿。無論白晝黑夜,秋冬春夏,隻要坐在這扇窗前,她便有了依靠,心態寧靜平和,不再煩躁憂鬱。她想這就是習慣,習慣了呆在一個地方,一輩子不離開。而現在,她更多的是習慣了與驀然每日短信聊天,即便不能見麵,隻要看到他的文字,便有了歸屬。

考研成績出來了,死水般的生活蕩起了微瀾。總分470分,開創了有史以來構造地質學考研的最高分。兩門專業課構造地質學和普通地質學接近滿分,都是149分,英語也遠遠超出了免修的分數線。麵試中,夜闌也以優異的專業表現和嫻熟的翻譯能力得到了評委老師們的一致認同,以麵試、筆試雙第一的成績被錄取了。後來老師才告訴她,兩門專業課其實她是滿分,可是這讓出題的老師顏麵何存?於是乎找出一兩個標點符號的問題,扣了一分。

她和陳陌在同一年辭職了,陳陌考上了江蘇省的公務員。

“祝賀你啊!希望你能在廳裏大展宏圖!”夜闌替他高興,他們一起出過野外,寫過報告,演過小品,能曾經和如此真誠的同事共事,是她十分珍惜的。